29、偏逢拆迁难
临近长江二桥与英租界之间,有一片违章房,要追溯它的形成历史,起源于“文革”期间,那时建房用地不需要什么规划报批,涌进城里的农民,在这里盖起了一间间民房。虽说房子的样式五花八门,可门对门仍成了一条线,自然形成了街。最早是谁说,我们是黑市户口,起个讨吉利的名子,叫沿江大道736号向阳村。一个说,这沿江大道只有735号,原是外国人住的,怎么出个736号?这人说,你在家吃多了不要钱的红苕,你就这一点弯儿转不过来,我们紧挨735号,自然增长,就是736号了!那人说,我再苕也知道自然增长!问题是在居委会挂上号的只有735,没有我们这个736号,我们要这号还有什么用?这人说,邮电局的邮递员,只按门牌号码送报纸送信,他哪里知道居委会不居委会的。
就这样,向阳村慢慢多了二村、三村,直到十九村。
也不知哪一年,这向阳村竟被合法化了,挂在村头的第一家蓝底白字的门牌,与隔壁外国人做的房子上的牌子,一个大小一个颜色,只是数字不一样。
八十年代中,市府筹备搭建长江二桥,要拆除向阳十五至十九村,向阳村的人心拧在了一起,都到市政府大院静坐,有的还超出口头通知的范围,拖家带口的上了阵。这是文革结束后首次暴发的敏感事件,市政府怕闹出了坏名声,担心城市的名次受到影响,因为那时W市的经济指标排行国家第四第五,市政府报告还神吹,力争几年拿第一第二的。这群刁民压根就理解不了政府的心情,但通过这场静坐,使向阳村的这伙刁民看到团结就是胜利的力量。虽说后来十五至十九村仍旧被拆迁了,但这几村的刁民都得到了实惠,还迁面积翻了一番,规格成了标准的单元房,而且全是高楼大厦,赶明儿遇上了大暴雨,也不用拿瓢往外排渍水了。
进入市场经济那几年,炒房热把国外国内的开发商带到向阳村,懂行的都说这块地拆迁少,空房率高。可这伙刁民成了陈仓的麻雀,老成了精儿,开出了天价的拆迁条件:如今的社会,物价在成倍的翻番,咱们不搞攀比,还建面积只要翻二番,不给翻咱就静坐。国内的开发商只好伸出舌头,走了。国外的开发商倒不怕什么几番,就怕静坐,要是静坐坐出了坦克,这个责任背不起。
所以,这一带仍是一米阳光的向阳村。
张强因与河南的古墓里玩意儿有染,认了裁。海兰倒霉的是钱,不像她本人说的,是被人骗了,而是花了钱买来的国宝,全当脏物没收了。张强倒霉的是人,硬是一人扛了全部的责任,进了监狱。海兰特感动,硬是花了钱四处打点,只判了二年,连关押在内,已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张强去坐了牢,他的“大娘”周兰也被关了三个晚上,她只承认天天陪“儿子”睡觉,其它都不知道,就这样她回到了婆家向阳村。
她丈夫是向阳村出了名的酒鬼赌棍,只要周兰一天给他五十元,能在居委会打上一个小麻将,就甭管自己的头上是带了绿带了红。近日市里闹“严打”,居委会关了门,小麻将就在家里设了局,夫妻对坐,邻居左右都是牌友,来晚了的只好一旁挂眼科。
周兰不好意思只顾自己玩,就要牌友上。
牌友说:“你去跑了一场反,刚回家落脚没二天,你玩你玩,我们天天当饭吃,中间缺一顿二顿,也饿不到哪里。”
周兰说:“也是的,整日担着心过日子,哪有闲心思模牌呵!”
她男人说:“这案子落了,你就放下心好好玩呗!只是可惜了张总,真是讲哥们的一条硬汉子,还要在那地方呆一段时间。你哪一天抽空去看一看他,记住要带几包烟。”
周兰见提到张强,心里起伏不已。临东窗事发的那几天,他还给自己办了信用卡,说,你我一辈子的吃饭钱都在里面,我把它埋在你家门口垃圾桶底下,就是打死你,你只说刘胡兰说的那句话,不知道。犯事后,自己家里果真被挖地三尺,外面的垃圾桶真还没有动。到了“严打”,自己多了一条心,到海兰手里拿了一笔钱,偷偷跑到满洲里一个远亲的家里,直到听说张强判了刑,才二天前回到W城,挖出了信用卡,贴在胸前哭了一整夜。
想着想着,周兰分了神,一下把赖子打出去了。
她男人说:“跟你说了一百遍的,案子了结,就与其它人无关了,你还走什么神呵?”
周兰回过神,嘴上说:“我是寻思你驽马恋栈里,把家当都卖光了,连个电视都没有看的?”
她男人说:“谁叫你一走几个月,只留了二千元,我喝西北风去?”
牌友说:“一个大男人没志气,你为什么不蹬三轮车?”
她男人说:“我们这向阳村,有几个是有志气的,有几个不是在家拿生活费的?踩麻木无证,搞不好让城管没收了,我的本钱找谁要呵?”
牌友说:“说的是实情,前几天又下岗了好几个,他们有股怨气,都在议论哩,厂里政策说是要贴切工人,可一来组合,咱工人就倒霉,这日子怎么过,咱们到市府静坐去!”
周兰一惊,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牌友说:“你不刚回来嘛!你是我们公认的村长,大小事都得给你汇报。”
周兰这才没有吱声。
牌友又说:“不知你费心了没有,这几天小乌龟车一沓沓往村里开,都还是高鼻子,估计又是来看地的,你心里一定要拿定主意。”
周兰干脆把麻将一掀,说:“你来玩!”
她连牌桌上的钱也没有拿,就出了门,走了好远还听她男人在说,她抽屉里的钱是我的。
周兰没有上邻居家,知道他们有大事会来找她的,而是叫了一辆的士,直接开到三零购物城,用信用卡购了一套全新的家具和电器,租了一辆大车拉回家。
她男人惊得直眨眼睛,末了他在自己脸上揪了一把,知道疼了,才相信这是真的。他一边得意洋洋指挥“扁担工”摆这摆那,一边对众牌友说:“看见了没有,落难的骆驼比马大,这向阳村不服她不行!”
有个二杆子说话很冲,说:“你是废人,只配给周姐当太监的。”
她男人“嘿嘿”地笑,说:“女人创造了人类,没有男人,也是白费!”话没说完,鼻子里的青鼻涕也给冲了出来。
周兰没有心思搭理他们,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和张强的事儿,都知道张强讲义气,向阳村有什么危难事儿,都由他出面搞掂,都知道他不是黑社会的人,摆龙门阵时,荆旱的是美洲的麦德林,泰国的金三角坤沙,日本和西德的赤军。可他就是不挨那玩意,搞女人也只搞他们的“村长”一个,当然,他们也知道,他还喜欢晚上去挖死人,棺材里的破烂值几个钱?直到张强坐了牢,才知道他是富佬,被罚没的天文数叫人不敢想,他连眼睛都不眨,真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周兰付了租车费,又拦了辆的士,直奔三局郊区看守所。值班所长死活不让她见张强,说:“前二天有个长得跟你一样好看的女人来探望过,他的探视时间用超了。”
周兰没有法子,想到三区的熟人,只有刘中平,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抱信心地说:“是刘中平老总叫我来的,三零大酒楼就是他的。”
值班所长吓一跳,说:“你拿这大的人物来压我,为什么先不说呵?”
周兰说:“正因为人家是中将,省军级,怕先抬出来把您得罪了。要是你嫌他太大,我抬出个小的,他老乡是三局的,王汝成,就是被人偷了枪,连降几级的那一个。”
值班所长信了,眉笑目笑,说:“说起他呀,半夜的屙尿捡钱,刚升上去当了付局长,还分管我们呢!”
周兰知道有了门路,说:“我是在刘总家里吃饭认识他的,哪一天我把你和他约出吃饭,感谢你们对张强的照顾。”
值班所长说:“不用客气!张强是一条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很多人替打了招呼。”
周兰说:“你们不是有坦白从宽吗?”
值班所长说:“要具体看,这年头哪个人屁股头不留点血,十有九痔!疯狗般的咬人,咱瞧不起。”
周兰说:“你既是不让我见他,就给他带二千元进去。”
值班所长说:“你不要着急,我们照顾他,安排在外劳队干杂务活。等会儿他要出来倒垃圾,你们还可拉个手。钱,他在劳改商店存了四、五千,你还是自己花吧。”
周兰说:“钱还是要存,这是尽我这份心。”
果不多久,所长让她进了第二警戒线。好大一个监狱,像荆州城那般厚,那般高。只见大铁门前围着好多人,这些人手里捏了一张张探视条,递进了铁门窗口里。
不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七个推垃圾车的,一过门槛,口里就喊数字,第一个喊一,到了第七个,喊了七才认出是她朝思慕想的张强。
周兰正欲冲过去,被值班所长拦住,说:“等他把垃圾倒了,还要在墙疙瘩角休息一会,你再过去不行吗?”
周兰依言等了一会,看见这班人倚在墙壁坐下来,没有等张强反应过来,就投进了他怀里。
惹得旁边几个外劳工嘘嘘声,说:“头儿的艳福好,隔二天还有换口味的。”
周兰捧了他的头只是吸气,心想只要他解她的衣服,她也会不顾羞耻,光天化日也敢猫一阵狗一阵的。
可她的身子被他推开,她睁眼细看,面前的人,除了头被剃光,脸卡白,穿了一身没扣子的短袖降紫色劳改服外,余下的她仍然熟悉,温文尔雅,像知识份子。
看够了,她问:“你还好?”
他说:“站在你面前,你说好不好?!”
她说:“挨了打没?”
他说:“刚进去几天,难免……有一点。”
她说:“我关了三天,女号霸想搞掂我,我说我是做粉班子生意的,一身都是病,轻一点的是艾滋病,你想打可以,可千万别感染上了。这一招还真灵,后来只玩了喝凉水和面壁,嘻嘻!”
他说:“我的探视都用完了,怎么让你进的,还这般的优待?!”
她说:“他们开始不让探视,我把你那大哥们抬了出来,那值班的吓的如筛糠,特意关照了这个时机。”
他说:“你是怎么抬出他的?我怎么还有脸见他?”
她说:“只是用他的名,我们也不一定要见他,一年难得去一趟深圳,看你吓的……”
他说:“你胡扯啥,人家当了咱们W市的市长,你还不知道?”
她说:“是不是?‘严打’开始,我在外面躲到前二天才回来,谁知道他成了父母官。好了,要不这几天我找一找他,帮你减个刑。”
他说:“你不要自己作贱自己。还没有判我之前,海兰就要去找他,我都没有同意,他是个很有义气人,知道了托人走门子,怕坏了他的名声。咱跟王长子不一样,不是死罪,受点坎儿也不一定是坏事。”
她说:“不谈那个千人日的骚货,她惹事,你来背。日后出来了,我都支持你去把她日了,再阉割掉。”
他说:“瞎说,朋友妻,不能欺。喂,告诉你,我老婆前几天来,我在离婚协议书签了字。”
她抱了他又啃起来,啃够了说:“我这就去办离婚。”
他说:“你不用着急。我那卡上还有二百万,你划一百给她们娘俩,说我对不起她们。”
她说:“好的,我一回去给她们办个卡。只望你快点出来,咱们再也不用半夜三更盘死人,好生生过日子……”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管教人员手提电棒走过来,拉了腔说,“挺新鲜的镜头!”
围了张强看,那目光如猫看耗子的。
张强知道惹了祸,立正了姿势,说:“报告政府,我是369号!”
管教员抡起电棒朝他背上抽了一下,说:“我叫你爱情!”
周兰急了,高喊道:“报告政府,这是值班的头儿批准的。”
管教员举在肩上的电棒不动了,半信半疑,口里高喊:“立正!”
七个穿囚衣的人列成一队,等候受训。
可那管教员撇下了他们,到值班室问情况去了。
周兰心怜地掀起一动不动的张强的衣衫,流着泪说:“我就是变法子,也要把市长的门敲开,叫他瞅一瞅,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坐牢的也该有人权嘞!”
好一会,管教人员走过来,虎了脸喊了声:“齐步走!”
张强七个人推起小空车,走进大门,口里不停地喊着自己的数字:
“一”
……
“七”!
周兰噙了泪水,眼巴巴目送张强的背影消失在慢慢合上的铁门缝里。
管教员这才换了一副诌媚的样子,伏低做校旱:“周小姐,不知者不为罪,369号,我会照顾他的,请你在王局长面前海涵罗!”
周兰心里说,赶明儿我不在王头跟前奏你一本,我是你养的?!口里却说:“谢你了,在王哥面前,我会专尽拣好话说。”撇下了管教员,找到值班所长,说,“再见了,改天请你和王哥到三零大酒楼吃饭,到时你要赏脸的。”
值班所长陪了笑,直送到的士车跟前,说:“我一定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