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市长不是你
欧阳琛有酒量,却很少沾酒。今日三零的酒,喝了不少,余兴犹存,见主人家不劝酒不赌酒,又听X将军一句话儿,也就收了杯。他之所以喝酒,并不是席间二个女人会助酒兴,而是由司马曼提示的,后经过一番观察,突然间萌发了对三零及其主人刘中平极大的兴趣,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孤陋寡闻,仅仅在电视广告上知道这样一个企业的名字。他是满腹经文的学者,心里有个信奉,在大街上叫得最凶的,就是把烂鱼臭虾急着抛出的人。根据这一原则,一直以为三零的广告叫得响,一定是那名不经卷的乡镇企业。剪彩前,他对X将军的来到好生意外,同他握了手之后,轻声对陪同他的陈国良说,陈副省长,要说这X将军,还是我爸的战友哩,只是三零集团能把他请动,我很意外。陈国良,你可能不知道,三零的老板是X将军的垂直下级。欧阳琛惘然了,说,三零集团不是全资公司吗?陈国良说,三零的老板还是四零的老板。欧阳琛这才明白了,这个刘中平跟荣公子一样,是公私兼有,而且比荣公子还多了一顶“政要”的贵冠。老天赐于政治敏感的他,才明白这里间藏着不同凡响的名堂,惊动上头,还派了庞大的一个组。上头的一个组,可不是小学生里的学习组,这个组比“中央文革小组”小不了多少,带队的组长,竟然是五星大将哩。
果然,当X将军把刘中平介绍给欧阳琛时,他就不能另眼相看了。刘中平不仅有名堂,而且还拥有酒楼、富贵和女人。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从酒里面弄明白刘中平面对这个组的心态,这可是建国以来的最大最特的要案。然而,不知是热情扬溢的氛围,还是三零做得滴水不漏,他一无所获。
欧阳琛离开了酒楼,心里是一阵喉焦舌燥,上了车只对司机说,回八号楼。八号楼是他的起居室,经过白天喧嚣之后,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港湾。
他夹起公文包,拎着三零的礼品袋,对龚秘书说:“五点四十分来接我。”就下了车,抬起头却没有见到那个“来自淤泥”大男生,也叫荷花的求职广告。
然而,欧阳琛发现八号楼大门是敞开的。他的心一惊一喜,曼曼来了#蝴没有摁门铃,闯了进去,把个正在整理房间的司马曼吓得直往后缩。待她看清来人之后,小鸟依人投进他的怀里,软绵绵的身子挟着温情,就像玫瑰说的,亿万人面前的女强人,连口里的呻咽声,像被谁捂住了嘴,都拧得出水。
卿卿我我一阵,欧阳琛坐回沙发里,问:“怎么不打个招呼的,我也好去接你?”眼睛落在几上就不动了。
茶几上中央,荷花的求职广告很显目,这就是说,司马曼见到了这张求职信,从大门外摘了进来。
然而,司马曼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她立在房中央,对着挂镜看了看饰容,浅浅一笑:“卖嘴。十有八次你是委托龚秘书去接人家,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自自在在,偶尔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欧阳琛不好意思了,说:“说忙又不忙,说闲又闲不下来,喽,今天才上班,就开始了应酬……”
司马曼截祝蝴的话,体谅说:“闲中忙人,哪里都需要书记装门面。”
欧阳琛叹道:“干脆不如说是花瓶。每次台上坐正中,最后讲话最轻松,千篇一律,尽是些套话。出了这个楼,只有空空如也的感觉,真想从实际上做起来。”
“你意识到了,自然就会充实起来。这是非台阶式干部的通病。”司马曼离开镜子,拾过掉在地上的文件夹和礼品袋,见袋子里有一个精致的外包装,边拆边数落说,“你出息了几个月,现在也学得一口酒气,直往我肚里送的。……啊,三零的礼品,好漂亮的柜头相片架!”
果然,相片架是用榨树木精刻细雕的,本色,淡黄中呈红,架上方有块浮雕,吉祥物为一龙一凤,栩栩如生。相框里嵌有一幅三零农场的全景彩照,红花柳眉,苍翠欲滴,全是现代城庄的氛围。
司马曼从里间拿出一张大半身彩照,像挂历上美人头那般动人,嵌进框里,退了几步,左看右瞧,直调得满意为止,惬意说:“好般配的,背景开阔,前景挂了楣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连在一块的,一个乡镇企业,不,我记起来了,这是刘中平在W城的企业。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玩物,能按消费者的心理来设计,很新颖,有功底。呵,你听了我的话,参加了三零大酒楼的开业大典?”
欧阳琛左右瞅了,司马曼的照片放在里面,比原来的像框有意境,有绿草陪衬,红花显得更美丽。他说:“只有这一次,才觉得值。”
司马曼说:“还破例喝了白酒?”
欧阳瑁旱:“是,来W城这多天,都是用白兰地应酬的。”
见男人听了自己的劝,司马曼又犯起主持她节目的老气病,叨叨唠唠起来:“你这下有体会了吧,看这个三零不起眼,以为是个小庙,可里面就是供了一尊大菩萨。可也有大庙供小菩萨的。前二天,也是带农字号的企业,要我做个隆胸不丰腰的广告,四、五秒钟,开价一百万。我说,我一身都过得去,就这里丰不起来。女导演说,不隆不要紧,我们侧面取景,电脑艺术强一点,保证效果佳,亿万观众对你又会掀起另一种钟爱,再次掀起曼腕热。我说,那还不如不穿,那效应更火爆。女导演说,在西方文明国家,我敢做,一到规定时辰,电视里全裸上身,是法律允可的。我说,我是保守女人,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女导演说,腕姐儿,几秒钟一百万,连默然大叔都没这个价。我说,我骨子里喜欢钱,更喜欢的是我的名,我的命。女导演说,这不是用钱买你的小命!我说,我现在上街都得带口罩出门,再出名,我全身不要裹一层麻袋才能走得动?这不是要命是要什么……哎,话说回来,三零有你们一帮政客出席,更是牛逼了。”
欧阳琛今天特有耐性,让她自顾说完之后,期待说:“怎么样,从北京带回了什么?”
司马曼说:“你想要我带回什么?”
这女人今天是怎么哪?是避重就轻,是对自己不利而怕伤了自己的自尊心,还是故弄玄虚吊胃口?
欧阳琛一时语塞,说:“当然是……你年前急于要回北京的……那一件事?”
“我具体说了哪一件事吗?”司马曼双手一摊,说,“还是跟我说一说三零吧,什么事儿对你最有兴趣?”
避而不谈,是不祥之兆,也伤自尊!
欧阳琛赌气说:“两个生动的女人,一个平淡的男人,大有两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司马曼说:“你是说,平凡的刘中平,得到了两个靓丽的女人?你又怎么断定这二个女人一定就是他的?”
欧阳瑁旱:“当然是从眼神里看出来的,就像你看我的那种神情。奇就奇在两个女人的性格截然相反,一个像你在台上主持节目,激动、热烈,极具有煽动性。另一个就像你在家里,温柔、体贴,极具有诱惑性。”
自己的男人怎么哪?一说到那两个女人,话儿就像一群往水里游的鱼,那么流流畅畅的开始了,而且还是一反常态。
所以,司马曼酸酸地说:“你就被其中的一个一煽动,另一个一诱惑,你就大开了酒戒,想当了高老庄的女婿?”
“哪里……”欧阳琛“嘿嘿”地说,“只是有号召的那一个说了一句话,我才喝了一杯酒。”
“被我言中了是不是!”司马曼说,“她是怎么号召你的?”
欧阳瑁旱:“她是一个模特,叫白玫瑰,说是认识你。她当时得了二等奖,而你是大赛的主持人。”
“不对呀,我只主持过一次模特大奖赛,而获得二等奖名次的,叫爱新觉罗严玫。原本她是可以获取第一名的,只因矮了一点,不足一米七,另外腋下有一颗胎记。”司马曼一边回忆,一边说道,“这已经有三、四年了,传媒上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还以为好出国深造了,好哇,原来是给富佬藏了娇!”
欧阳瑁旱:“难怪人长得……扫兴,谈人家干么。走,进里屋去……睡伙儿。”
司马曼说:“一提起她你倒来了劲,刚进门那会,怎没这阵……冲动?”
自己今天是怎么哪?这女人真还说对了,自己的心此刻像鼓满风的帆,充满了活力和冲劲了。
可是,欧阳琛偏说:“你醋什么?在人家两人眼里,像根本没有其它男人在场,我看了都直冒酸水。不就几个钱吗?咱要是只图钱,在美国捞份高薪还不容易吗?大老远跑回来,还不是寻一份事业!”
司马曼说:“吃不上葡萄了吧!人家没事业,官衔比你小?人家的级别是正宗的,不像你是水货,计划单列市的副职,是正局,在北京抵个科长用。”
欧阳瑁旱:“你人都没见着,就倒向他帮着他说话了。”
司马曼说:“你只见了一软一硬才一次面,回来口里就成了茧,还不知你心里成了什么的。对他,我只是凭记者的敏感,这人大你一届,就有如此钱势权势,该不该引起我好奇?嘻,都无聊,大好时光,谈人家干嘛!快……猴急相!”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琛还在酣睡,被司马曼叫醒。
她说,你一觉已睡过了头,下午不干正事了?他抬起手腕的表,又懒散合上眼,说,没有。晚上有个宴会,龚秘书会来叫我的。他翻身又睡了,她还想说什么的,欲言犹止,溜下床,冲了个澡,穿了睡衣,又靠在床上沉思起来,要不要对说?
司马曼回到北京,陪露易斯采访了几个高层领导,年内W城要升格为直豁市,最大的特区,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但是不是政治改革的特区,所接触的官员,都敏感地打起了哈哈,巧妙地绕开了话题。然而,她是高兴的,自己的丈夫能当上特区的一把(手),是多么夫贵妻荣。
然而,昨晚回家,一家人在饭桌上边吃边说着笑。侄儿眉飞色舞,说,我运气好,六月三十日狂欢夜,搞到了上天安门广场的名额,好好享受下倒时记为零的感觉,扬眉吐气啊#糊妹妹说,咱是工人体育场的节目,彩排都开始了,好宏伟的气势,把广场艺术,舞台艺术,雕塑艺术和戏剧艺术融为一体!尤其是好多歌手站在龙舟上,动情地引吭高歌,和着全场数万盏晃动的灯光,全场仿佛变成波光潋艳的海洋,你真有股情不自禁的呐喊:亲人回家了,香港回家了#糊不冷不热说,倒时计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你们激情什么呵?
一向吃饭不言声的老爸,仿佛受了感染,破天荒地开了腔,还是隐含实情的,先是问了欧阳琛在W城的情景,说,这娃不是一级级爬出来的,跳跃式干部,往往有跳跃式思维,一有响动,就喜欢跳,像春雷里的鲤鱼。
她一愣愣,下意识说,他呀,去的时间不长,又是在书堆里出来的,纵有驾驮国家的本事,也难得有显山显水的机会,何况还是内地城市。
她老爸又说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明天去一趟W城,他要是觉得那地方的水还能养人,你最近就把户口迁过去。他要是想吃安稳饭,嫌那位置还可以,今后无论那里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叫他不要出人头地。
她有几分懵懂,更有几分感应,说,看您说得多可怕,再重大也不至于发生军事政变!见老爸瞪了一眼,口里的饭和话一齐咽下肚了。
她心里清楚,老爸是个老顽固,连吃的菜都是老三样,一顿都不会变的。今日能舍开金口打一声招呼,算是对他俩的过于钟爱,他俩明不明白就需要靠悟性了。
她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就奔机场候补机票,直抵W城,要和他揣摩这番话的含义。然而,简单地将这番话转告抱了很大希望的欧阳琛,他能听得进去吗?因为爸爸的话里,有几点是明确的,一是,W市要升格;二是,大特区,否则,连北京的户口都不如W市的好;三是,W市的一把(手)位置肯定不是他,能保住升格后的副书记位置,水涨船高,本身就是升了一大级;四是,要他抱以平常心,不要抛头露面。
想到这里,司马曼上半身伏在欧阳琛肩膀上,把他闹醒,细说了她老爸的一番话,他出乎意外醒得快,也不顾她手在他身上游动,睁大眼睛思忖了半晌,拿了她的手提,给北京拨了个电话,吭吭哈哈有半个时辰,末了关上手机,说:“曼曼,W城要来最大动作了,几千年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两条腿同时走。”
语气听上去仍然显得相当平静,但他脸上写明了,此时此刻的情绪却像小伙子一样慷慨激昂,欣喜若狂。几年来官场的经验告诉他,这一次的情报和线索确确实实是真的,确确实实是一个重大突破。
司马曼当然看在眼里,说:“什么意思?两条什么腿,鸡的还是鸭的?”一副扮傻的神态。
欧阳瑁旱:“笨,怎么会扯到六畜身上?顶尖层早就批了,W市为特区直辖市,先一步试行政治体制改革。我的妈,这对学政治的人来说,何等刺激啊!”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显出一种灼人的神色
司马曼说:“真……的?!难怪爸爸要给我说那一番话,要我来W城安营扎寨,要你无论多大的动作,不要轻举妄动,这句话好难懂的。”不再扮傻了,话说得模棱两可,却是忧心重重。
欧阳瑁浩乎没听她说什么,自顾思路说:“人选还没人到位,说是就地取材,正在考核。喂,说不定会是……我……有可能,考核……组,我为X将军晚上洗尘,他推辞了,是不是有意回避我?假设不是我,又会是谁呢?”自言自语,魂儿好像出了壳身。
“你像念经的,说什么我不懂。”司马曼被他一番近似疯癫的搅得似糊涂又非糊涂,问,“中央难道有什么组在W城吗?”
欧阳琛被这句话一下提醒了,他然竟赤了全身跳下床,在房中央转了一圈,说:“哎呀,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中央巡视小组,就是对刘中平进行审计……”
司马曼截住了他的话头,说:“我也听说有这个组,但是,这个组没有考核的任务呵。”
“小傻瓜,这就是政治魅力!”欧阳琛摇着头说,“我的天,刘中平极可能是市委书记的人选,难怪我寻思,一家民营企业开业,犯得着中央,省市的头面人物都出席的?信号,我怎么现在才悟出来呢?真他妈的笨!”
司马曼把睡衣套在他身上,嗔道:“听花边新闻都忘了羞的!你趴在我身上,从来就没有这样激情过,真是学政治专业的,怪痞!”
欧阳也不理她的奚落,吩咐说:“你明天去一趟三零公司,侧面找那个模特抹一抹底,看他们有什么动静?”
司马曼不能坐视不管了。
她再次提醒说:“我去是可以的。但老爸说了,叫你不要轻举妄动。按我来理解,一把(手)的人选都在既定之中,不要你去争,若是争不到那个位置,可能连现在的位置,也会跟着散瓢的。”
欧阳琛这才冷静下来,喃喃说:“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司马曼没去搭话,穿了衣衫,重做了化妆,催他洗澡换衣,挽了他要上外面走一走,顺便到自由市场买些小菜类的,末尾,她说:“只听说毛主席当年视察W城,住市委一号楼,晚上散步到街头,看到一家卖豆皮的小食店,店名叫老通城,就进去吃了一碟豆皮,还说老通城的豆皮好。后来文革中小报纸给捅出来了,店主机灵一动,老通城豆皮好,就成了最高指示。自那以后,W城有四样小食就出了名,武昌鱼,洪山菜苔,臭豆腐干子,老通城豆皮。若是到了W城,不吃这四样,就像太监一样,白走一遭的。这传说可不可信,今天你要带我去领略一下。”
欧阳琛心烦意乱说:“我在国外的时间多,来W城也只是在上层。一号楼是毛公老人家在W城的居住处之一。其它的不知道,但经你这一煽动,我也去体验一下。”
于是一个人欢欢喜喜,一个心事重重出了门。
临出市委后院的后门,欧阳琛指着离围墙不远的一栋二层楼,说:“曼曼,这画阁朱楼,就是一号楼。你传说中的故事兴许有,出了围墙就是马路,老人家都是晚上当作白天使,兴致一好,品赏一下小食也习以为常。”
司马曼瞥了小楼一眼,楼内人影绰约,楼外竟挂了不少公司的牌子,都是世界级的,什么宇宙,天河之类的。她说:“琛,这都是文物,怎么让人挂了招牌的?”
欧阳琛经她一说,立即停下来,细看了才说:“怪事,市场经济也吹到这个角落里了?”
说完,拉着司马曼来到底层最疙瘩角的小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瞅。里面二、三十平方米,里面布局成办公室,带框框式的那一种。
门口有个老头在打盹,被他们惊醒。他眨巴着眼睛,直盯着司马曼说:“好面熟的。该不是前几天送样品来的那一对?喂,有生意进来谈,别跟我像贼一样的。”
司马曼说:“大爷,我们不是生意人,只是……看一看这房子。”
老头说:“想租这房?你们来迟了,那边厕所正在改装呢,早去联系,说不定还能赶上。姑娘,不要嫌臭,这是毛爷爷当年用过的。我看守的这一间,是当年的厨房。一闲好多年,水泥缝里都长了狗尾巴草。现在我们租下了,三十元一平米,管理处的同志哥说,多少是收入。”
欧阳瑁旱:“这地方偏,做生意赚得回本吗?”
老头说:“酒好不怕巷子深,我们做批发,生意火红的。”
欧阳瑁旱:“什么生意这么火红的?”
老头说:“我是看门的,细说讲不到坎上,听老板口里常说,做猪上水的。”
欧阳琛只听说过有猪下水,如杂绘,肝肺之类的,怎么会跑出个猪上水的?他问:“老人家,猪还有上……水?”
老头说:“看你斯斯文文,不懂粗话。我也是守门后才学懂的。猪上水是指猪身上的毛和皮。按老板讲的,算硬件,一小提包猪鬃,要换一小提包美金,又叫黑金子。”
欧阳琛一听就有气,说:“这儿成了收购站?”
老头一愣愣的,明白过来就笑了:“说你这书生,喝多了墨水就迂腐。我刚来那阵,和你一个观点,好歹这也是伟人住过的,怎能跟杀猪厂联系在一块的?后来时间一长,才明白,咱老板是搞进出口的,专做猪鬃生意,这里不存货,只做什么单据的,一个礼拜,总有长鼻子出出进进。长鼻子一听说是毛爷爷住过的地方,来的更勤了,还拉我和小楼一起照相,说,毛爷爷是神,能保佑生意人发财。”
欧阳琛不再听老头唠叨了,拉了司马曼出了后门,行不多远,听她问菜市场在哪个方向的,他没好气说:“我去问谁?随便走,只要是路上有提菜篮子的,朝相反方向找。”
这办法还真灵,没走五百米,有很多掂着篮子的人往一家外观十分耐看的楼房里出出进进,旁边有一大块空地,靠马路边摆了好多小吃品,三五成群的,坐在小马夹上,面前炕桌上摆上一碟臭豆腐干子,或一碗豆皮,在塑料布搭成的棚子里,对着酒瓶正吹着哩,脸上不知是被北风吹得通红,还是喝酒喝得通红。
司马曼见了,身上打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很新奇,硬拉了他的胳膊,说:“好刺激,我要体验生活。”
欧阳琛环视四周,压低嗓子:“叫人瞧见了,我这脸往哪儿搁,何况,车带的灰尘成了雾,你吃得进吗?”
司马曼嫣然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架在他鼻梁上,说:“脏是脏一点,关键是体验感受呗。”
她的话还在嘴里呢,却被小摊主瞧见了。他汪嚷开了:“这不是特腕明星吗?今日个该不是到我这里录什么访谈的?”
穿着一身臃肿的人们都涌了过来。
欧阳琛吸了一口气,说:“你是走不脱的,我在前面屋里等你。”可脱身也来不及了,只好困在里面当观众。
一个人说:“曼姐儿比电视里的还要水灵。我家婆娘就喜欢你的肤色,成天在家里用柠檬西红柿敷面,说是保养肤色。可没有几天,脸倒成了锯齿,挨在我脸上都嫌粗的。”
另一个人说:“你胡捣咕啥呀?人家从天而降,欢迎曼姐儿来个即兴表演,好让我们有个真切的记忆。小三子,到我这里拿钱,快到对面商店里买个傻子照相机,抓几个快镜头,也不枉今日吃十块臭干子,八两‘一三五’的。”
小摊主三十来岁,人白净净却是一身油污,端了八块炸得黄双双的臭干子,一小碟湖南红辣淑酱,分开众人,兴冲冲往小桌子上一搁,取下肩上的毛巾,抹了抹小马夹,说:“今日名人坐我这个凳子,上面要留下一个印子的,我好收藏起来,当作古玩……曼姐儿,你大驾光临,吃点什么都嫌脏。唯独臭干子是油炸的,保准你不会吃出个什么病来,坐坐。”
司马曼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边尝臭干子的味,边赞口不绝说:“名不虚传,臭干子嗅起来臭,吃起来香。你们W城人嗓门虽说大一点,嘴里不用门闩,话还是热乎乎的,就像这西斜的太阳,把心都给烫热着了。我想打听一下,听说毛爷爷当年吃夜宵,说老通城豆皮好,不知这个店在哪里?”
小摊主想也没想,说:“就在你脚下,我亲眼见到过的。”
一个人说:“今日让你露脸,你还忘了形!你那时有没雀雀大?”
小摊主急了,分辩道:“若是骗了你,今晚我就戴绿帽子。我那时才五岁,不懂事但还是有眼福的。”
司马曼说:“既是有这一段历史,为什么还要拆呵?”
小摊主说:“这地方给三零集团买下了。喏,成了跑马场的。再说老通城钱已赚上了腰,现已在市中心发展成专门的大楼了,哪还顾得上管这里呵。”
司马曼说:“哦,是这样的,你口里说的三零,就是电视广告天天播的那个吗?”
小摊主说:“人的名字,有重复的,可干企业是不能重名的,W城不会有第二个三零,中国也是如此,在世界上,也只有日本有一家,但菱字是谐音。”
司马曼问:“这大块地方为什么不用呵,这是多大的浪费呵。”
小摊主说:“这大块地方正派上用哩,他们的招商会都开了。”
司马曼说:“干什么用?这里一开张,你不失了业?”
“招商会我去了。三零准备在这里竖一个八层楼,叫三零排挡城,把全市的排档都集中在这里,想吃都集中在一块,一下解决一个大矛盾。政府不允许在马路边开排档,说影响市容,这些guī头,大权握在手里几十年了,把一个W城搞得跟旧社会差不多,改革了这多年,真是越玩越倒退了,连人家张家港都超不过,好意思对六百万W城人说,看谁在影响市容?而W城冬冷夏热,人们的文化,不是麻将就是电视,玩久了就出来宵个夜,如今宵夜的地方都给取消了。三零瞅准这一机会,把全市档主全集中在这里,他们盖房,有钱的买,没钱的租,不仅给W城的生活提供了常葫,而且不知使多少下岗工有了一份饭吃。用体面的话来说,这是行业就业。”越说越激动,抓起邻桌上的酒瓶,不嫌脏抽了几口,又说,“曼姐说的不错,工地一开工,我要失主。可你知道不,我本来就是下岗工,人家社会是怎样骂我们的?——下岗男工不要愁,何必辛苦当‘神牛’,家中藏有百合花,该出手的要出手——这不是叫男人去做长江的大爷吗?咳,工厂给我们两口子一百三十六元的生活费,有时二、三个月还拿不到。我不能等到饿死,只好无证开排档。喏,那边踩三轮麻木的,都是无证的,都是第二次就业。”
“这是前进中的问题,暂时的。”司马曼脸红了半边,一抹同情神色,又担心问,“你们不怕城管的来抓吗?”
小摊主“嘿嘿”两声,说:“说不怕是撑着面子说的。他们一来,我们还不像见了八路军的,提了钱箱撒开腿跑。”
司马曼也不嫌脏,丢了几张十元在桌上,握了小摊主的手,要告辞。
小摊主急了,边把小马夹抱在怀里,边把钱塞在她手里,说,你一来,是在给我做广告,我下跪作揖还来不及,收你钱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司马曼眼珠一转,说:“钱我可收回来,但你得帮我一个忙,不让人老跟着我。”
那小摊一听就明白,忙拦着人们,大声吆喝:“该见的见了,该照相的也照了,人家想自由自在逛一下街,我们W城人就不当人家尾巴了。今日的单全免了,算曼姐儿请客!”
一离开,欧阳琛走拢过来,把眼镜戴在她脸上,进了买菜的屋里。不进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人很多,却没有服务员,全是自选,比美国超市菜场格调不会低。里面是净菜,小尼龙袋包装好的,只有卖活口动物柜那边,有服务员在操作,卖活的,当场称重,门口付款。他在美国头几年,都是自己做饭,常上自选菜场,第一次进去就是今天这个味道,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辖管的地盘上,竟有如此先进的超市菜场。他心里一阵告慰,W城的菜篮子工程,不仅作了数量的文章,而且也写下了上档次的一页。
他于是忙退到店外,抬头看了一下店名,妈妈的,又是三零,上写着:三零赵家河超市菜场,赵家河是这带的地名。这说明,类似这样的店不止一个,可能还有张家河,李家沟的。
司马曼见身后没了人影,从门上玻璃中见他发怔,也跟着出来,说:“你嫌里面热,还是嫌外面冷得好受?……”嘎地住了口,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讷讷说,“三零牛逼到W城的每一个角落,牛逼到每个人的生活里,我就不信,一定去看他是怎样在牛的,牛年真的出了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