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董从文请客永远是在大学正门口紫金城大酒楼边上的老汾阁,这地方除了老板娘一对乳房光鲜可人,尚可一阅外,鱼一般都是死了10天以上的,蟹只有肚子没有脚,厨师为了掩饰原料的缺陷,狠狠地往菜里加佐料,菜的味道就像过去明星张曼玉的脸,只看见化妆颜料,看不见真色儿。不过,这里的菜价是紫金城的三分之一,在董从文看来这是一俊遮百丑的优点。
“Give me beer or give me death!”这是董从文的口头禅,这会儿他喝一杯酒,念一遍台词,一眨眼的功夫,一瓶青啤见了底。
“看到王学远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心里很悲哀。”我说,“谁没有老的时候呢?谁都会老,老了,跟不上了,就被抛弃。”
“人类历史上的确是有弃老传统的。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人类要进步,没有用的东西当然要扔掉。”董从文红着眼睛说,“我也老啦,该是被弃的时候啦。”
“你哪里?才50多!就说这话?”我知道今天董从文的票数,这票数对董从文有打击。
“是不是我们这个社会要退化到部族时代去呢?”董从文问。
“谁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退,退出这个社会,退到虚无里去。”我说。
“算啦!别说这些丧气话啦,喝酒就喝酒吧!明天的事儿谁知道呢?”董从文不耐烦地说。
“董教授,今天怎么啦?不高兴啊?”这时候老板娘走了进来,“我来给你解解闷!”
说着,老板娘一屁股坐在董从文边儿上,掏出一支三五,点上,吸了一口,递给董从文,董从文接了:“这位是咱哥们儿,也给他上一支吧。”
“董教授,瞧您说的,这位兄弟哪看得上我这样的老太婆,还是我给他另找一个吧。”说着老板娘瞟了我一眼。
“算啦!我这朋友是童男,他是不玩儿这些的。”董从文道,“我们自己喊人吧。”
说着,董从文掏出手机,约了一个女孩子,又让那个女孩子再喊一个人,听意思,好像那个女孩儿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答应来了。
董从文又和老板娘说:“你也陪陪我们好了。”
“不行啊,我还要照顾生意呢?待会儿生意淡了,我再来。”老板娘端起桌上的酒杯,“我先敬你们一杯,我喝光,你们随意!”
说着老板娘一饮而尽,道句“失陪”便出去了。
一会儿果然来了两个学生。高个子的女孩儿红衣黑裙,一进门便坐到董从文的边上:“董老师,今天这么有兴致,在这里喝酒?”
“没办法,陪诸葛老师,诸葛老师失恋啦!要人安慰,可我哪里安慰得了他啊,我自己还要人安慰呢,所以喊你们来。”董从文说着转向我,介绍道:“章静宜,生化系四年级的。”
“这是我的同学Onitsuka,刚从日本来,在这里要呆7个月。”章静宜把她的同学Onitsuka介绍给我。我连忙拉开凳子,让Onitsuka坐。
Onitsuka一边坐下来,一边问:“老师也失恋啊?”
章静宜接口道:“你别听他们的,他们不会失恋的,他们恋人那么多,爱还来不及呢!要他们失恋除了门口的石头狮子会谈恋爱。”
“唉!还是章静宜理解我啊,知道爱我,不让我失恋。诸葛,你就没这运气!”董从文说着,伸出了双手,“过来,让老头子拥抱一下,老头子想你啦。”
“你想我?我可不想你!”章静宜扭身,脱了外套,问我,“董老师到底有多少情人?”
“董老师没有情人。”我说。
章静宜又问:“那你呢?”
不待我回答,董从文叫道:“唉,我和诸葛在一起,女孩总是爱他不爱我,没办法,我没情人。谁叫我长得丑呢!”
章静宜道:“瞧你这长相,半夜出来非把人吓死不可,谁敢跟你啊?”
“是啊,小的时候,我的老师常常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长成这样可真不容易。你看,脑门没毛,后脑勺像枪把!’不过,诸葛是美男子,你们总归该爱他吧。爱他也行啊,他是我朋友,爱他就等于爱我啦。”董从文说。
“长得好就该爱啦。”Onitsuka说,她的汉语出奇地好。
“你看,诸葛,这样的女孩你可不能爱啊,爱了有你苦头吃。”董从文又说。
我说:“董从文总是叫别人爱我,却不叫我爱别人,我还没爱呢,就让他弄失恋啦。”
“原来你们失恋这么简单啊。”章静宜说,“你们是太爱了,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失恋一个。诸葛老师,这回你见了Onitsuka,恐怕也要失恋了吧。”
“我可不像董老师,他爱得深,总是让自己失恋,我总是让别人失恋。”我说。
“来吧!为失恋干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啦,只有失恋,没人跟我们抢,还能拥有一两回。”董从文举起被子一饮而尽。
章静宜也跟着干了,但是Onitsuka却是一点儿也不动。
我说:“Onitsuka,我们也干了吧。”
“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干杯吗?”Onitsuka问。
“为失恋吧。祝大家都有失恋。”我说。
“我可不想失恋。”Onitsuka说,“再说,我也不想喝啤酒。”
“Onitsuka不可爱,不喝酒的孩子,怎么可爱呢?”董从文已经有点儿醉意了。
“不可爱就不可爱吧。”Onitsuka无动于衷地说。
“哎呀!某些人的表情比诸葛老师的袜子还臭啊!”董从文嗅了一下鼻子,又直勾勾地看着Onitsuka。
服务员进来问我们要不要加菜、添酒,我想,遇到Onitsuka这样的女生,今天恐怕只能就此为止了,便摇手说:“不要了。”
没想到,Onitsuka一把挡住我,对服务员道:“谁说不要,我们喝朗姆酒。”
“我以为你不喝酒。”我说。
“我不喝啤酒,不意味着我不喝酒啊。”
一会儿,服务员拿来一瓶RONRICO 151。Onitsuka接了,满满地斟了两杯,一口干了其中一杯,指着另一杯说:“这是你的。”
看我毫不犹豫地喝了,她又斟了两杯,和董从文也干了。
接下来,她自斟自饮起来,看她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一边往酒杯里扔柠檬片的样子,竟发现这个女孩原来是非常可爱的。
这个世界上真正喜欢酒,把酒当乐趣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男人把自己打扮成酒徒,只是逢场作戏,他们需要借酒装疯、借酒卖傻,酒在他们那里只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和交际场合的作秀道具,他们哪里真的能品味酒至半酣,遗世独立,宠辱皆忘的悠然意味呢?
我喜欢Onitsuka那“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说:“Onitsuka,我们喝吧,喝到地老,喝到天荒,喝到初恋情人梦中出现。看看我们谁先醉吧,看看我们谁先见到我们的初恋情人。”
“你知道我的初恋情人是谁吗?” Onitsuka问。
“不会是木村拓哉什么的吧?”
“啊,不是,老师,是他。” Onitsuka说着指了指电视。
电视里正放弗洛伊德乐队的《墙上的另一块砖》,荧幕上戴夫*吉尔莫正直着嗓子唱“我不需要教化,我不需要被你控制,老师,你离我远点,你们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
“这儿有老师吗?谁是老师?赶快站出来,我要向他请教人生问题。”我问董从文。
“当然有,我的老师在这儿!”董从文搂了搂章静宜,又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还有这儿,好啦,Onitsuka,吉尔莫那么丑,像白化病人,你还是别喜欢他啦,白种人都是白化病人,还是喜欢我们吧。”
“‘我’在日语里怎么说?”我问Onitsuka。
“watasi。”
“‘爱’呢?”
“ayi。”
“‘你’呢?”
“anata。”
“好吧!Watasi ayi anata。干杯!”我举起杯子。
Onitsuka咯咯地笑了起来:“日语当中‘我爱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说ayi sitemasu。”
“Watasi ayi anata,我刚刚发明的爱情表达法,神秘、悠扬,比中文、英文好,Watasi ayi anata,干杯吧。”我喊道。
不多一会儿,我就飞起来了。
但是,我能记得,付帐的时候董从文钱不够,我把皮夹子交给了老板娘,又是老板娘招来出租车,把我们四个人送到我家里,上楼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和老板娘好像还陪着上来了。我记得, Onitsuka,她尽量地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腿脚和头颅,每一个细微部分都是舒展的,乳房的形状、肋骨的形状、大腿的形状都是飞扬的,仿佛是向天空升腾的羽毛,又仿佛是向大地坠落的叶子。
Onitsuka,像是站立着,又似乎是躺着,Onitsuka,带着她原始的颤栗。我知道这颤栗完全是身体的,我知道,它来得很慢,火在她体内涌动,Onitsuka,但外表上她没有表现出来。我缓缓地抚摩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接近她。Onitsuka,那涌动之物渐渐地呈现在她身体的外表中,接着颤栗来临,从她的声音开始,从她有节律的收缩和舒展开始,从她紧紧地紧握开始,一直到她的心脏。
她的颤栗,Onitsuka,从身体的深处收缩着来临的美征服了我。
Onitsuka,我知道身体的颤栗超越爱和激情。
有一种美,不需要激情;有一种欢乐,不需要羞怯;有一种征服,不需要语言。Onitsuka,仅仅是让它自己出场,让它来到我们的眼前,让它尽情地绽露。那深深的地心深处的溶浆缓缓地来到地表,那街上的喧哗轻轻地停止了,那世俗的规训远远地避开了,就这样它有了一种颤栗的平静。
Onitsuka,她飞扬着,像一只轻灵的鸟,她展开着像一本打开了的书,她游动着像一尾自由的鱼。凝视着Onitsuka,我会在那有质感的光线中晕眩,那从肌肤上反射出来的带着金属般光泽的光线,带着她的体温,她乳房上的,小腹上的,大腿上的,手上的,脚上的温度,那是冷的,清冷的,然而又是热的,炽热得足以让人烫伤。Onitsuka,她比石头更坚强,她一层层地绽露开来,直到她的芯蕊,那粉色的梦幻般的绽放,是如此饱满、丰润,无所遮蔽,也无所隐瞒。
这是秋天,露水轻轻地从虚无中凝聚而出,滋润着她,她在微熏的风中飞,Onitsuka,我看见那朵蓝色的玫瑰盛开在她的脐部,像一团火焰,它带刺的花茎深深地插入进而隐没在她的内里,似乎这花就生长在她的深处,在她的身体里有它隐秘的源泉,它汲取着她身体里的芬芳,将那隐秘的芬芳热烈地公布于众,从身体的深处到身体的外表,这花开在想象力无法企及的地方,它是身体的奇迹,那伟大的阴柔之花。我看见那匹豹子在她裸露的乳房上奔跑,它低着头,四肢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肌肤,这肌肤就是它的土地,它的尾巴飞扬起来,臀部的肌肉绷紧了,腿部剧烈的收缩就要来临,那是她的肌肤,她的领地。此刻在她的领地里,某种相异的力量正施展着它永恒的魅力。
Onitsuka,晨晖中的Onitsuka真的很美。
我爬起来,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翻开CD盒,在喜多郎和久保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挑了久保田的Bumpin" Voyage,放进影碟机。喜多郎、久保田、鬼束千寻、宇多田光,谁更适合Onitsuka?
想到一早起来,没有见到过章静宜,便厨房、书房、浴室找一通,屋子里没有章静宜,她是已经走了呢?还是昨晚压根儿就没有来?
裹着睡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感到真的已经是深秋了,天原来已经很冷,8点了,外面的太阳依然很淡,像是学校的钢筋混凝土大门,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从阳台望下去,那个叫Catherine的小女孩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呆的,有十几分钟,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的猫找到了吗?她是不是在等她的猫呢?
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东西。小女孩Catherine在我的窗台底下,在高高的水泥台阶上等待她的猫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