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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电话铃响了,我到墙角,拎起话机,是董从文:
    “回来啦!我的车怎么样?还好使吧?别看它破,一上路就像小牛犊似的,力气大得很。”
    “是啊!开120码,一点儿问题没有。”
    “叫你修补的地方修了没有?”
    “修啦。你放心,我亲自监工,刚刚弄完。”
    “哈哈!哈哈!”我听到电话里董从文开怀大笑的声音:“听说系里要开会,决定聘任制度改革的事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还没想好。你呢?”
    “想好啦。我填王学远。”
    我没回过神:“干吗要填王学远,聘任,不用选举吧?”
    董从文在那头掷地有声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接完电话,回过头,张晓闽不在,想必是上课去了。餐桌上除了面包屑、牛奶杯子什么的,多了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可能是张晓闽最近正在看的书,边上是用彩纸包起来的礼盒,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一只精致的象型奶壶,一只憨态可掬小象正在玩篮球,摘下篮球里面是奶嘴。于是顺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收拾了桌子,到卫生间洗把脸,想着到底是先到捷时佳领董从文的车子,还是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我直接把车子送到捷时佳了,现在估计他们已经修好了。
    脑子里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睡觉。昨天没睡好,脑袋晕糊糊的。
    走进卧室,发现张晓闽并没有走,而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半侧半仰,上身是仰着的,下身是侧着的,左腿伸得很直,右腿曲成45度的样子,叠在左腿上,连衣裙下摆掀得很高,露出底下三角内裤。
    拿出毯子给张晓闽盖上。床给张晓闽占了一大半,只好勉强自己睡在床角一小块地方。
    真的躺下了,却一点儿也睡不着,想起昨天的南京之行,不禁伤感。生活在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太阳底下,但是,人与人之间却会相隔数百里,想象不出裴紫醒来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也想象不出裴紫这会儿是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被莫名的伤感击倒。伤感一来就没法控制。它不是失望、不高兴;失望了,不高兴了,都是有原因的,伤感是没有原因的,你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伤感而已。仿佛在为整个人类承担什么似的,一下子伤感就来了,这时候你不是觉得你自己没有希望,而是觉得整个人类压根儿就没有希望,“全部都是如此,永远如此”,你对自己说,这样说的时候,你无法自控地坠落下去了。
    自从祖母、大哥死后,这种伤感的情绪就一直纠缠着我,时时会不邀自来。把我带进深深的黑暗的峡谷。大哥和祖母的离世结束了我的青年时代,亲眼看着你爱的人死去,你还怎能像少年一样面对时间,面对宇宙万物了?时间永存,万物永恒,只有生命短暂。
    这是青春的结束语。
    所有的青春都是这样被意识打上了句号的。我也不例外。
    死亡等候在所有人的前方,先是我的祖父,接着是我的祖母,他们先我遇到了它,和它一起走了。然后呢?是我的大哥,像祖父和祖母一样,他被肝病悄没声息地带走了。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枝,我亲眼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呼吸,他虚弱到和我们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哀伤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哭泣。
    每每想到这些,如果是在早晨,我就不愿意起床,日日奔波,也不过是为生命划一个匆忙的句号而已,何不就这样让生命流逝,或者,它能流逝得悠闲一些呢!
    沉沦在这样的流逝中,而且是孤独地体验着这样的流逝,谁能不感伤呢?
    “你怎么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呢?这么热的天,太阳会把它晒坏的。”是张晓闽的声音。
    “啊?我没想到。”我爬起来,走到客厅里,果然,小象的肚子里生了一层细细的水雾,“好吧!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可是为什么送我奶壶呢?让我伤感。奶壶让我看到自己的年龄。老啦!”
    “路过,看到它,觉得它很可爱呢,就买了。”张晓闽说,“有的时候真想,不要长大,永远躺在妈妈怀里,永远只靠奶汁生活。可是,还是一天天长大了,要自己到世界上去奔波,很茫然,妈妈以前常常问我,‘你将来靠什么生活呢?’她总是担心我,我想她对此也是茫然的吧。”
    “是啊,未来在一天天减少,年龄在一天天增加。谁能对这样的事儿不茫然呢?为什么非得是这样?”我把小象奶壶握在手里,它竟然是温热的,“对于‘靠什么生活’的问题,我的茫然倒是比你少些,但是,其他的茫然,一点儿也不比你少。不过,茫然少了又怎样呢?等到你把什么事儿都弄清楚了,也许生命就结束了。那个时候你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了。”
    “你们还好些,茫然的时候可以去会情人,可以做爱,我们这个年龄就尴尬了,青黄不接,父母靠不住了,什么事儿都只能靠自己,憋在心里。想做爱都找不到人呢。”张晓闽说。
    “其实做爱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那一刻也许是好的,过后,茫然还是茫然,孤独还是孤独,伤感还是伤感,它们并不减少。”
    “那是你不爱她吧?和爱的人做爱,恐怕就不一样了。”张晓闽走到窗台那边去,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正放沙拉撒泰的曲子,旋律忧伤得让人绝望。有的时候我会让收音机一直开着,屋子里有声音,空虚就不会那么强烈,声音是好东西,尤其是变化着的声音,能帮助人抵抗空虚。
    就在这样的曲子里,张晓闽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说,“我想和他做爱,也许有了做爱,我们的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平淡了。”
    “你真的这样想?”我反问道。其实,我并不太惊讶。她这样年龄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她们总是把性看得太美好,本能地夸大性的意义,总觉得性在身体感觉之外,有很多其他价值,总觉得性能给人很多其他东西。
    “你别反问我,好吗?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
    “也许你不必这样快决定。”我说。
    “这样想着,心里很难受的。隐约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了,到底要失去什么,怎么弄不清楚。”张晓闽低着头,“你知道的,我不是担心贞操。这年头,谁还稀罕那个呀。我男朋友听说我是处女,直摇头,大呼上当。好像你也是那种人,见处女就躲。”
    “没有吧。你看我们不是挺好。”我解释道。
    “那你过来!”张晓闽道,“借你的肩膀用用,好不好,让我靠靠。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的。我还是处女呢?我不是色欲狂。”
    “好吧!不过你可不能胡来,我是守身如玉的人。”
    我和张晓闽偎靠着的时候,门铃响了,一声长一声短,很有修养的门铃声。我隔着门喊:“谁啊?”没人应声,拉开门,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金发碧眼,穿着白色连衣裙,可能是哪位外教的孩子,我问:“有事儿吗?”她不说话,递给我一张A4纸,上面印着一则寻猫启事,“我的猫Dan丢了,有谁看到它请帮我通知它回家。”署名是Cathrine,底下是猫的照片,那是一只黑色的大猫,身材壮硕高大,奇怪的是看不到它的耳朵。我说:“你是Cathrine吗?”她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她原来不能说话。
    我对张晓闽说:“你还是幸福的,你看小Cathrine,连话都不能说。”
    “Cathrine还有她的猫呢?我呢?有时候我会到酒吧里茫然地坐着,希望有个什么人,哪怕是流氓也好,只要他愿意和我说话。”张晓闽说。
    我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孤独?你的同学呢?男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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