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是我在大学里度过的第四个圣诞节,也是最后一个。校园的景致与前几次的情形惊人地相似:低年级的男孩们穿着几十元一套的廉价西装,系着五块钱一条的廉价领带,手棒一大束玫瑰花,嘴角挂着欢欣的微笑在校园里旁若无人地走着。女孩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像是要去参加某个上流社会的晚会那般隆重。我漫步在校园中,每每看到那些手捧玫瑰的孩子就忍不住想发笑。
圣诞节过去,一九九八年就在空虚无聊中来临了。这期间我见过王珊几次,带着一颗憔悴而沉重的心同她相处。这时,那些曾经令人飞翔的爱已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加沉重,更加苦涩。如果我还能重新选择的话,我宁肯就呆在寝室里,弹吉他,看看校旱,哪儿都不去。
新年的第三夜,我在回寝室的路上遇到了文娅玲。此前文娅玲几乎被我彻底忘记。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她,十多天前在舞厅里相识的那一夜,对我而言不过是平静生活中泛起的一朵浪花。那浪会转瞬间便会消失而去,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
文娅玲是跟另一个女孩一起来的。见到我时,文娅玲对我说:“嗨!真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遇见你。”
我停下脚步,朝那两女孩笑了笑。文娅玲随即为我介绍:“这是我的同桌兼死党——黄丽敏。”
“你好!”黄丽敏对我微微一笑。我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哦!差点儿给忘啦!”黄丽敏对文娅玲说,“我有点儿事儿得先走,你们慢慢聊吧!”说完那女孩便消失在夜色中。
黄丽敏走后,校园里光线幽暗的路上,尴尬凝滞的空气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沉默了一阵后,文娅玲笑了笑,说:“这么巧?你是去上自习去了?”
“哦……是,很巧。”我说,“刚才是到图书馆查阅资料。”
“查到了吗?”文娅玲问。
我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后,问她是不是和同学来这儿找老乡的?
文娅玲妩媚地笑了笑,“我是来找你的。信不信?”她问。
“找我?”我不禁愕然,“偌大的学校,能找到吗?”
“这不就找到啦?”文娅玲“扑哧”一笑,“我不是知道你的名字和专业吗?所以直接到宿舍的值班室查名册就行了。”
“那——可曾查到?”我更感惊愕了。
“查到了。男生二宿舍,324寝室。对吧?”
“嗯!”我点了点头,“找我有什么事吗?”
文娅玲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我记得那天你曾说我们还有可能在舞厅里再见面,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这几个星期,每场舞会我都去了,但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见你,我还以为……”
“所以你就亲自来看了?”
文娅玲点了点头,目光躲在垂下的发丝之间闪烁不定。我心想这回的确是完蛋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啊?我的脑子里翻腾着上次同她在一起时的细节,想从中找出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让她误会了,或者是哪句话让她误以为自己喜欢她。
我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对她说:“这样吧!我陪你在学校里走走。老站在马路中间,说不定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俩是正在闹别扭的恋人哩!”
“嗯!” 文娅玲轻轻地应道。
我们围着学校走了一圈。刚开始时文娅玲显得十分拘谨,亦不善言笑。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尴尬,我同她侃侃而谈,偶尔讲一两个笑话,或是说几句俏皮话什么的。到了后来,文娅玲似乎不再感觉紧张,一路上她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喜欢什么颜色啦,毕业之后想到哪儿工作啦,最想去旅游的地方是哪里啦,有没有读过路遥的校旱啦,等等。我则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均一一敷衍过去。
爱与了解常常是密不可分的。我们不可能去爱自己一无所知的人,因此了解在爱的过程中就像一个玩味的过程。所以有时候对一个人了解得越多,爱就会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这一点我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而现在身边的女孩正试图了解我,这是否给了我一个爱的信号?
此刻的情形若是发生在几年前,我想我势必会昏昏然步入爱河中。同文娅玲相识、相知,直至相爱相依。然而现在的我早已走出混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心中有数。甚至同文娅玲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以后的各种情节都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难道人生中只能拥有一次激动人心、如梦如幻的爱情?那最初的第一次如果是一件艺术品,那末,此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这件艺术品的赝品?又或者说,第一次去爱是一种艺术,而此后都成了一种技巧,一种经验?
想到这里,我感到身体中有一种沉沉的悲哀足以将人逼出泪来。我把文娅玲带到学校门口,对她说,很晚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吧!
文娅玲微微一笑,说:“不用啦!我自己会走,也认得路。为什么要人送呀?”
“那好吧!”我淡然地说了声“再见”。
“再见——”她却朝我嫣然一笑。
我漠然地转身往寝室走,没走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文娅玲轻盈的脚步与几年前的王珊是那么相似,那种快乐无忧的沉醉所产生的幻觉也如出一辙。然而此时的王珊却在不知不觉中,由一种梦幻背景的生活,一种如诗如雾的时代,转向了另一种由光和色彩,欢乐与美好所构成的反面。
※ ※ ※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傍晚十分,我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落日和绵延的青山。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独守黄昏的迷惘似乎一直如此。几年来的大学生活,走过的每一个充满期盼,等待,彷徨的日子,在此刻的心底不断地翻腾。
天色渐墨时,我听到楼下值班室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说是有电话找我。我迈着僵硬的步子下楼,头脑却像仍在某个黑暗的深处徘徊。
起初,我以为电话是王珊打来的,但当我拿起话筒时,里面响起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喂!喂!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啊!”对方说。
“啊……”我愣了一会儿,猜想着对方是谁,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请问,您是……”
“这么快就忘啦?”她在电话里“卟哧”一笑,“两天前我们还见过面的呀!”
“哦,记起来了。”我说,“是文娅玲吧?”
“嗯!”她说。稍后,她又问:“这两天过得还好吗?”
“跟以前一样吧!还是老样子。”我有气无力地答道。
“跟以前一样?”她重复了一遍,又问了一句,“那以前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笑了笑,便默不做声。
“喂喂!在听吗?”文娅玲以为电话断线了。
“在听。”
“那……” 文娅玲略显迟疑,“今晚,你……会去跳舞吗?”
文娅玲的这句话多少又是些出人意料。我想了想,对她说:“跳舞还是免了吧#旱实话,我越来越讨厌舞厅了,讨厌那种阴暗嘈杂的气氛和光怪陆离的彩灯。再说,今天我身体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太好……”
“该不是生病了?”文娅玲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好顺水推舟地敷衍她:“咳!可能是感冒了,头有点儿疼。”
“感冒啦?”文娅玲问,“那你有没有吃药?”
“还没。”我说。
“这样吧!你呆会儿来我这儿,我这里有感冒药。”
“我看没有必要这么紧张,感冒而已。”
“还是来一趟嘛!生了病拖只会越拖越严重。”
“可是如此一来,你不是就不能去跳舞了?”我开始妥协了。
“没关系的,不是有你陪我聊天吗?你该不会也讨厌我吧。”
“那怎么可能?”
我们商定了见面的地点和大致时间,放下电话。
在去师范学院的路上,我不禁有点恍惚。如果说两天前的骤然相遇还多少令我感到意外,那么刚才的那通电话却是我意料之中的。然而在我看来,即将同文娅玲的相会也许连风流韵事都谈不上,那只是构成我生活的一个细枝末节罢了。扪心自问,尽管跟文娅玲在一起时也颇感惬意,但这毕竟算不上爱情。
我来到事先约好的地方,文娅玲早已站在路灯下不停地张望了。她身着一件淡黄色的保暖茄克,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一条直管牛仔裤,再配上一双红色的运动鞋,让文娅玲本就丰满窈窕的身段中源源不断地散出逼人的青春气息。我默默地走到她身边,问:“来了多久?”
“嗯……” 文娅玲侧过身来看我时,先是一怔,然后才说,“刚来一会儿,没多久。”她双颊绯红,含着微微的笑容问了我一句:“头疼得厉害吗?”
我摇了摇头。与此同时,我觉察到文娅玲像是有些不安。但从举止上看,她似乎又是高兴的。“还是先吃药吧!热水我也给你准备了。”说着文娅玲把一只贴着卡通图案的水壶晃了晃。
我把文娅玲带来的药服下后,她把我带到一幢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找了一间没有上自习的教室,两个人坐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刚坐下不到五分钟,文娅玲就问我觉得好点没有?我笑道:“哪有这么快就见效的药啊?”
这天夜里,文娅玲变得比前两次见面时要健谈得多。她娓娓地向我讲述一些关于她的往事,也不再像上回那样对我刨根问底。
“记得那会儿我刚进大学,”文娅玲说,“一天夜里,我和黄丽敏两人在校园里散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误闯进图书馆前面的那座园子里。哇!那里面可真不得了!搂着抱着的情侣这儿一对,那儿一对。我和黄丽敏赶紧跑出来。说句心里话,当时看到别人亲吻什么的,还真觉得有些害臊呐!”
我不由得笑起来,“那,后来呢?”我问。
“看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文娅玲也笑了笑,“不过当时我在想:这些人将来不是会当教师吗?那岂不是会误人子弟?”
“真这么想?”
“嗯!”她莞尔一笑,又说,“那是我以前的想法,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嘛!”
“那倒是!”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