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按照二驴子留下的地址,谢峰很轻易地找到了他。
见到谢峰二驴子很高兴,说:“大哥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们有缘呢。你来真是太好了!”
这是杭州郊区的一个农村,距离市区不远。和北方农村相比,这里无疑是富足的,家家都盖起了楼房。人人都忙碌着赚钱,做着或大或小的生意。南方人聪明勤奋,浙江人更胜一筹。只要是有钱赚,几厘钱的针头玛瑙的生意也会做出大文章。忙里偷闲的他们也喜欢赌博,多是小打小闹的玩麻将牌。当地人称作“插麻将”,男女老少都可上阵,有时就在路边上摆开战场也不稀奇,见惯不怪了。
谢峰不会“插”麻将,他只会玩扑克牌。只会玩扑克牌就够用了。二驴子家经常性的聚集一些做生意的老板,设赌抽红。二驴子上下关系打点得都很好,局子从没有“响”过。名声在外了,有时候杭州城里的有钱人也会过来赌。赌具就是扑克牌,是一种称之为“耍三张”的玩法。北方称作“拖拉机”,南方许多地方叫“打金花”。玩法是这样的:每人发三张牌,论牌型三个一样的最大,然后是同花、顺子、对儿、点儿。一般人玩凭的是运气,再加上一些胆量和狡猾。而对谢峰来说操作起来太简单了,只需洗牌时稍用些心,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好全局,每个人手中的牌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果是副新开封的牌就会更容易,就不用去记每张牌在什么位置了。
对于二驴子他们几个人来说,谢峰无疑就是个财神,所以好吃好喝的尽心招待,央求着谢峰教授这一手绝活。谢峰从没把这当回事,就毫无保留的教。教是教了,二驴子他们学得却不怎么样。过了好多天,连最简单最基础的记牌这一关都过不了。瞪圆了眼睛将一副牌洗了好多遍后,背对着牌还是猜不对几张。这怎么能行。谢峰告诫他,要把心沉下来,一丝杂念都不要有。可这不比监狱里,做到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容易。最后二驴子累得脑袋生疼,不得不放弃了,对谢峰说算了算了,只要大哥你会就行,我们练不练的无所谓。
二驴子原名叫陈九点。名字很怪吧?这是他父亲的杰作。二驴子父亲的大名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都叫他陈驴子,意思就是性格比较犟。陈家祖上很富有,是方圆百十里的大户,田产甚多。可能是祖坟埋得不太好(有几个风水先生都这么说),从陈驴子的爷爷那辈儿开始,陈家走上了败落之路,都败在了赌字上。到临解放前,陈驴子把家中的最后几十亩水田也输光了,那年他还不满二十岁。输光了家产,老娘气得没多久就过世了,陈驴子领着老婆——一个七岁时就聘进家门的童养媳过日子。田产输光了其实也是件好事。解放军来了以后,土地是谁的都是他们说了算。陈驴子没有田地了,就是贫农。赢他田的人倒成了地主。
二驴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名字也都很特别。大姐叫陈大点,二姐叫陈顺风,三姐叫陈顺水,都是赌场上常用的话。陈驴子可真驴,是头大犟驴。都十来年过去了,他还念念不忘输掉他几十亩田产的那把牌。那次他在城里玩的是“百家乐”,他是庄家,拿到八点牌,是很大的点了,闲家偏偏是九点。俗话说“八输九,常常有”,可他却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一直耿耿于怀。五八年陈驴子被抽到上边炼钢铁,家里捎信来说老婆生了个儿子。连生仨丫头的老婆终于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这让陈驴子很是高兴,有些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陈驴子说:“哼,我说嘛,我就不信我一次也拿不到九点。”于是儿子的名字就叫陈九点。老婆本想这次怎么也得给孩子起个“革命”或“跃进”什么的时髦名字,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俗话说“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九点十岁那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在家里待得直发毛的陈驴子也想闹革命,就找来一根棍子,蘸着墨水在一张白纸上写开了大字报。那时候比较流行的话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到他手上却写成了“包围毛主席,包围党中央,将哥命进行到底”,他会写的字并不多,写完后也没找位明白人给看看,倔哼哼的就贴出去了。这还了得,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现行反革命吗?陈驴子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他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很犟,越打他越犟,犟来犟去就犟死了。
陈驴子死了,他的绰号不能瞎掉,就子承父业般地落在九点身上,被称作二驴子。你别说二驴子的性格和他父亲陈驴子还真的很像,倔强,也是嗜赌如命。
二驴子是陈家的一棵独苗,母亲和姐姐们都很宠他,虽然长在农村,但从小到大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没吃过什么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被谁带坏的,二驴子着了魔一样迷上了赌博,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那当母亲的只有叹气的份,说陈家看来就是这风水了。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不怎么管他,由着他性子折腾。三个姐姐都早已出门子了,嫁作他人妇。二驴子就在家中摆开战场,除了抽些红头外,有时自己也参战,没日没夜的赌。平时他赢多输少,靠的是一点小聪明,作些小手脚。比如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牌用手指甲剋出只有自己认得的记号;洗牌时用最快的速度插牌,如果上家搬牌时赶巧了自己就会拿到很大的牌;逮机会就和他那帮兄弟合作偷牌换牌什么的。但他这些个小手段与谢峰比起来,简直就不值得一提了。
谢峰不愿意赌钱,那些小打小闹的二驴子也不劳他出手,每天他最喜欢的事是看电视。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里上演的花花绿绿的事情让他很着迷。有时谢峰也看热闹般的在赌桌旁观阵,看二驴子他们作着手脚配合默契,煞有介事的输少赢多,最后把别人兜里的钱掏干净。说掏干净其实也没多少钱,多是百八十的,到散局后,经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庆祝吃喝一番后也就剩不了几个钱。
也有赢多的时候。那天来了三位外地人,据他们自己说是温州做生意的,专门来赌钱。就开始玩。那天二驴子的手气特别顺,一人与他们三人赌,钱像流水一样往他这边滚,到后半夜时就赢了有六千多。那几个人说是输光了,但都很不服气的样子,扔下话说回去取钱,约好明天再来。
第二天傍晚,那几个人又来到二驴子家。这回还多带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很胖,同行的称他是万老板。女的叫阿咪,浓粉厚妆,忸怩作态嗲声嗲气,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这次玩的底码比昨天的大,轮到二驴子倒霉了,牌总是很背,不论拿到大牌小牌都会比对方的小那么一点,到最后不但把前一天赢的都输了,还倒输了一万多。手头没有现金了,就散局。那胖子说要不明天我们赌个痛快的,每人多准备些现款。二驴子有些输红眼了,另外有谢峰在他也多些底气,就答应了,约好第二天一人准备十万,再把赌码提高一倍。十万哪!那时候一个万元户就很了不得了。
其实不用二驴子说谢峰早就想出手了。别人一口一个万老板叫着的那个胖男人,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另外每当那位姓万的男人拿到好牌时,都会很轻浮的哈哈笑着摸摸那个叫阿咪的差不多露出了一半的酥胸,有时还把手伸进文胸里。这些都让他非常的不愉快,往事排山倒海般的冲他压过来。眼前的万老板成了万致祥的化身,那一副令人恶心的嘴脸交替变幻着,一会儿是万老板,一会儿是万致祥。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盯着眼前的这位“仇人”,心潮起伏。所以当二驴子过来求他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虚幻当中。
二驴子对谢峰说:“大哥,这回就看你的了,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们了!”
“好,”谢峰说,“怎么帮?”
二驴子说:“还能怎么帮,请你出手啊,我们不能输给他!”
谢峰说:“对,我们不能输给他!我们要赢他,赢死他!”
他的脑子里还都是万致祥。
二驴子心中大喜。刚输掉一万多元的懊丧转而就不见了。就开始商量第二天的对策。首先是本钱,十万元的本钱,二驴子拿不出来,加上他几个要好的兄弟的也凑不齐。好在二驴子有个女子对他好,那女孩名叫阿珍,是当地一家大老板的掌上明珠。所谓“小姐爱流氓,到哪都一样“,阿珍就是喜欢二驴子,从小就喜欢他。对他的赌博行为,阿珍既不反对也不支持,说她的爱盲目也好说她自贱也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就是喜欢和二驴子在一起,看到他高兴她就高兴。长得如花似玉的她每天和没个正形的二驴子混在一起,家人的责难甚至打骂早已司空见惯不起作用。这样的事在哪都有,谁也说不清楚,就像谁也说不清爱情一样。现在二驴子有困难了,该显示阿珍的作用了,她自然是义无反顾。回家软磨硬泡也不知还用了其他什么办法,反正是第二天她乐滋滋的带来了五万块钱,加上二驴子哥几个凑的,十万元的赌本算是码齐了。
接下来就开始商量晚间的战法。谢峰出战是自然的,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但二驴子回想起昨天万老板的招法很怪异,说怎么他的牌总会比我的大那么一点呢,大哥你看出什么了吗?谢峰哪里看得出,他不擅长此道,再说他那时只是越看那万老板越像万致祥来着,越看越来气,根本就没仔细顾及别的。听二驴子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有些打鼓,因为在狱里老安头不只一次地和他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来想去,瞒着二驴子和他的几个兄弟,谢峰将阿珍叫到外面又格外嘱咐了一番。
好戏开场了。
这次是谢峰一人对万老板他们四个。每人亮过赌资后就开始,闲杂人等退后。万老板身边有个点烟倒水的阿咪,谢峰这边身旁坐着阿珍。二驴子他们几个和万老板带来的人为避做托使诈出千之嫌,都离得远远的观看。
谢峰微笑着望着那位万老板,心里却在恨恨的说:“去死吧,万致祥你去死吧!”
可一交手谢峰就有些晕了。正如他担心的那样,那位万老板也是位有两下子的赌手。谢峰的招术不灵了!发给他的牌总是和自己确认的不一样,而且自己的牌就好象明摆给对方一样,总是被吃掉。这是怎么回事?谢峰没经历过这种实战磨练,就不免有些紧张,脸都红了。没多久十万元已经输去四万多,旁边坐着的阿珍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回头焦急的望向二驴子,见他们几个也早已坐不住板凳,摩拳擦掌的恨不能亲自出马。空气似乎都要绷裂了。
透过缭绕的烟雾,谢峰望着对面坐着的万老板,见他一副洋洋得意不紧不慢品茶吞烟的派头,还有每当他握有好牌时,都忍不住在身边阿咪的乳罩里抓挠几下哈哈大笑的色相,谢峰的心逐渐沉了下来。他仔细观察着,将牌一把把的PASS掉,再大的牌他也不要也不跟,只是观察,用眼角的余光,用整个心去观察。终于,他发现了,他发现了这其中的奥秘。那万老板在出老“千”。
首先,他发现这些万老板带来的扑克牌都是精心特制的。虽然每过几次手都要换一副新牌,但那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在每副牌的背后,在中心位置上都花花点点地标有多个小圈圈,有黑有白,不细看是瞧不出什么不同来的,实际上那已经把每张牌都标得一清二楚。再有,每次万老板乐哈哈的说要沾沾手气,把手色迷迷的伸到身旁阿咪胸部摸时,都会比他确定的牌张多出一张“尖”“K”,由此可以断定他在换牌,那位阿咪的胸罩里就藏有大牌。另外一旦那牌经过姓万的手以后,再洗牌时一细数都会少一张,再看万老板的一只手总是扣在桌子上,显然他那只肥嘟嘟的左手心里,还自始至终握有一张偷去的牌。
知道了这些谢峰心里就有数了。表面上他不动声色,依旧装作紧张万分的样子。他在等待机会,等待着置万老板死地的机会。
吃定万老板首先从外围开始。和万老板同来的三位同伙也在桌上,每人也有十万的赌金。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万老板的托儿,不遇到特别大的牌型或者有时看到姓万的甩过来的眼神就早早地把牌弃掉了,有时候牌不大时也把赌码抬起来然后扔牌。对付他们几个谢峰只用了不到十副牌就搞定了,弄得他们云里雾里的还没怎么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到最后谢峰和万老板每人面前均堆了二十多万,其余零零散散的一些钱在那三个人桌前,已经不足为虑。
最后一把牌是这样进行的。轮到谢峰发牌。他要了一副新扑克,不紧不慢的拆封、洗牌,眼睛也不看牌,而是笑眯眯地盯着万老板。洗完后,上家搬牌,作为庄家,谢峰也可以再搬一次。他很随意的搬下一摞,牌就已经在他心目中定型了。他一张一张的往下发,每次发到自己这儿时,他都将牌放到桌上那刚竖起来的一盒烟的后面。发完后他就将烟压在了牌上。这让正恨不能把眼睛削个尖样盯着那牌背面的万老板他们有些失望。谢峰可比他们清楚,除了确认自己桌上扣的牌以外,他还知道其余四人的牌。下家的是两张“尖”带一张梅花7。依此往下的一家是方片同花,分别是“K、J、10”。再往下就是万老板,他拿到的是三张“Q”。另一家是三张杂牌,点数也不大。发完牌,谢峰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打着手势请下家押注。刚开始时每人都先往上“闷”,就是先不看牌就押钱,五百一千的往桌上扔。几轮过后,明知道自己牌型不大只是跟着“拖”的那三家,在看了万老板的眼神后都陆续弃了,只剩下谢峰和万老板。
谢峰小心地从烟盒底下抽出那三张牌,略微看了看,就又用烟将牌压在桌上。他面无表情。
万老板看了其余三家甩下的牌,心里更有底了。两张“尖”和一张“K”都摆到了桌面,自己是三张“Q”,已经再没必要到身边的阿咪怀中去换牌了。那么谢峰手上的牌要想大过自己,就只有三张“K”才行。已经有一张“K”露面了,另外的那三张难道都在他手上也说不定,可会这么巧吗?
不一会儿他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万老板毕竟是一位久经赌场的老手,赌桌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眼睛,特别是对手的表情。在谢峰集中精力对付另外三家时,他注意到一个很细小的情况:表面上的谢峰不动声色,牌大牌小别人看不出什么,但坐在他一旁的那位阿珍却在不经意间会泄露天机。每当谢峰手里有大牌时她都会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虽然很轻微但逃不过他万老板的眼睛。女人嘛,就是掩饰不住自己,而且那姑娘还很年轻。这次谢峰在看牌后她就表现出有些失望的样子,脸上暗淡无光。由此万老板断定谢峰这次肯定是在耍诈,是在和他玩“偷鸡”#蝴没有想到的是谢峰早在桌子底下给阿珍发出了命令,让她一反常态。还真把万老板这只老狐狸给迷惑了。
“一万!”谢峰把一摞钱撇到了桌上。
“我跟。”万老板微笑着也甩出了一捆钱。
“十万!”谢峰双手将钱砸在桌中央,眼睛看都不看。
“我跟。”万老板把眼前的一堆钱也推上前来,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惊慌失措的阿珍。他不由得心里暗喜。“和我玩诈,”他想着,“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虎不饿!你以为会吓退我么?这回该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了。”
谢峰抬起头,两眼盯向万老板。不知怎的,那万老板一脸不屑的表情开始在他的眼中幻化起来,恍惚中那就是万致祥了,仿佛又回到当年在万致祥办公室时的场景。那万致祥很轻蔑的望着他,说“年轻人,不要冲动嘛,……你胆子可不小呢,你知道我是谁吗?……”一股恶气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脸上的肌肉都跳动起来。
他又看了看牌,看完后盯着桌上的钱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下着决心。
“清台!”谢峰将眼前大约有十五、六万的钱一下子都推到了桌子中央。这是孤注一掷的押法,是拼命了。
见他如此激动的样子,那万老板反倒将心中略微的疑虑也打消了。他很镇静地叼上一只烟,然后冲着给他点烟的阿咪小姐牛气十足地努了努嘴。那丫头领会了他的意思,就也很潇洒地替他把面前所有的钱推了出去。那时候还没有百元大钞,近五十万元现金堆在桌子上,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钱山,真是一道风景!
该谢峰亮牌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峰缓缓地站起身,他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转出来。他没有动桌上的牌,而是两眼逼视着那位万老板,从牙逢里一字一句的说:
“姓万的,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说完他转过身,冲二驴子挥了一下手,低声说:“收钱吧!”然后顾自朝外走去。他的步子很沉,复仇的快感使他热血沸腾,有些不能自己了。他想哭。……
明晃晃的三张老“K”让万老板和他带来的人目瞪口呆。相反的,二驴子和他的兄弟们却是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