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天过去了。这几天谢峰度日如年,急切地盼望着上面传来惩办万致祥的消息。方媛的情绪还是非常的低落,整日昏昏沉沉,以泪洗面。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恍惚间好似一场恶梦。痛苦和屈辱压得她喘不过气,用少女所有情愫和憧憬为未来生活编织的美丽彩虹刹那间破灭了,她不愿想也不敢想今后还会怎样,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朦朦的了。
    傍晚时分,生产队长闫胜天又来到知青点。还与以往一样,他只站在门外向谢峰交代事情而不肯进屋。他俩站在屋影里。谢峰激动得直咽吐沫,他希望从闫队长嘴里能听到他希冀的喜讯:万致祥被抓起来了,或者是上级来人调查这事了等等。但闫胜天一点也不体会他迫切的心情,不紧不慢地装好一锅烟,蹲下,点上,叭哒叭哒地抽了几口后,才两眼盯着脚下对谢峰说:
    “谢峰啊,你是个读书人,是在大城市里长大见过世面的人。俗话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哇。……遇到事情不要冲动,冲动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能忍就忍吧,忍一时万事无忧,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
    “公社来电话,口气很重的,让你和艾丽娜去一趟呢。说是有很重要的事儿,让艾丽娜带上方媛和包立新的检讨书,让你去做什么没有说。
    “明个儿你们就去吧,有什么事要好好说呢。”说着这句话时闫胜天直起身,把烟袋别在腰间,抄着手走了。谢峰的心里躁动不安,他搞不明白为什么闫队长要那么说话。要他去公社,因由出在他的上访是肯定的了,或许上面来人调查这件事让他去出具证明;也没准是要先给万致祥开个批斗会让他去揭发他的罪行呢。越想他越兴奋,脸上不由得堆起了胜利者的笑容。整整一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同样无法入睡的还有包丽娜。又要去公社让她很害怕。上次在公社所受的屈辱还历历在目,幸亏自己身上来事了才躲过那一劫,这次怎么办呢?不去行不?不行,包立新的脾气太犟了,对什么都是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想他的那份检讨书还是自己帮他写的呢,他去只会把错误越犯越大,那怎么行呢!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真的就是弱者吗?她不禁躲在被子里流下了眼泪……最后她拿定主意,到公社后把检讨书交上就走,最好不要碰见万书记,那样就不会有什么事,就是一旦碰上了也坚决不能像上次那样答应他,要不然太对不起包立新了。
    谢峰想了很多种被召到公社的理由,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和艾丽娜一大早来到公社时,接待他的却是万致祥!坐在椅子里的他很镇静,没有要被法办的迹象,也丝毫没有谢峰想象的那种惊慌失措或追悔莫及的表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峰恨恨地瞪着万致祥,等着他发话。万致祥什么也不说——或者他正在想着该怎么说,低头看着文件。沉默让谢峰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的,倒不是害怕的缘故,他只是不明白他一心要告倒的万致祥现在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又过了会儿,万致祥放下手中的文件,抬头轻蔑地瞟了眼谢峰,从桌子的一角处拿过个信封,慢悠悠抽出里面的一页纸,又看了起来。
    谢峰看清楚了,万致祥现在看的,正是他在县城求那老头写的状纸。怎么回事,这怎么会在他的手上?血“忽”的涌入他的头中,脸涨得通红。正在他诧异间,万致祥猛地把那页纸拍在桌上,站起了身,这阵势倒吓了谢峰一跳。万致祥说:
    “你是谢峰?你就是谢峰?”
    谢峰回过神来,说:“是!我就是谢峰。”
    万致祥把那页纸抓到手中抖了抖:“这东西是你写的?”
    “是我。是我写的又怎样。”说完这话谢峰不由想到了那位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峰火气上来了,说:“知道。你不就是个流氓恶棍嘛。”
    “你胆子可不小呢,竟敢为阶级敌人鸣冤喊屈,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得了吧,收起你那一套吧。”谢峰气得两眼瞪得溜圆,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们什么关系是我们自己的事。谁是阶级敌人?你,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你,你太卑鄙了!”
    万致祥笑了,笑得很难看,又坐回椅子上。“年轻人,不要冲动嘛。呵呵,说我流氓,你有什么证据?……哼哼,她出身于反革命家庭,这你不知道吗?你要想清楚哟,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别为了她毁了自己的前途。”
    谢峰恨不能蹦起来:“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嗬嗬,你不怕我就怕了吗?”说到这儿万致祥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们的前途和一切都掌握在我万致祥的手心里。顺便通知你,公社不久就要召开千人批判会,方媛要被当作知青的坏典型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你这种顽固不化的态度,完全有资格作为陪衬接受批判了。何去何从你自己要想清楚。”
    谢峰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万致祥的鼻子,两眼冒火:“我不怕,我不怕你!你记住了,姓万的,你,你等着,你他妈的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你个王八蛋记住喽!”
    谢峰的声音很大,有其他办公室的人就过来看究竟。万致祥的脸色也很难堪,涨成猪腰子色了,厉声冲两眼死盯着他的谢峰吼道:“你也太嚣张了。滚,你给我滚出去!”就有人过来连拉带推的将谢峰弄出了办公室。离万致祥的办公室很远了他还在高声的嚷着:
    “姓万的,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
    走到一楼门口,谢峰胸中的怒火简直就要爆炸了。他一脚踹向那扇似开非开的大门,用了很大的力气,那门“砰”的一声闷响,飞了出去,门上的玻璃哗啦啦地一阵支离破碎,招来许多人围过来看。谢峰大步如飞的往出走,也没人拦他。现在也没有人敢拦他了,凶神恶煞般的他让人躲还躲不及呢。
    谢峰没管艾丽娜就自己一个人气乎乎的往生产队走。胸中怒火憋得他透不过气,仇恨在浑身的血液里燃烧。天很冷,道旁榆树上干枯的枝丫都被冻得嘎吧嘎吧作响。有只黑黑的乌鸦,总站在谢峰前面不远处的枝头,呱呱冲他喊两声,待谢峰走过以后它便又飞到前面的树上等着,歪着脑袋看他。这让谢峰很生气,他的火还正没地方撒呢,就冲那乌鸦骂道:“你他妈的,姓万的,你去死吧。”说着他拣起块石头,用力向那鸟掷去。那黑家伙嘎嘎怪叫着又跑前面去等他。就这样一路追打着一路谩骂着,待回到知青点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了。
    别人都出去干活了,只有方媛还躺在床上。憔悴的她见谢峰呼哧带喘的样子,忙挣扎着坐了起来,问:
    “哥,你怎么了?”
    谢峰在方媛身边坐下,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没什么,我没有打到那只乌鸦。”
    方媛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问:“什么乌鸦?”
    谢峰扳着方媛的肩说:“没什么,就一只可恨的鸟。媛媛,你还是躺着吧,别着凉。”
    方媛把头埋进谢峰的怀里,贴得很紧。她能感觉到谢峰有力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她问谢峰:
    “哥,公社怎么说?”
    谢峰愣了一下,随即说:“哦,没什么,就是要你们俩的检讨书。”
    方媛的检讨是石川昨晚连夜写的,艾丽娜一起交上去了。
    方媛嘘了口气,说:“哥,我好想爸爸,你呢?”
    谢峰说:“我也想。等有了钱我们就回去看他老人家。”
    “哥,我现在这样,你,你不嫌弃我吧?”
    谢峰急忙说:“傻妹妹,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快别乱想。你放心,那万致祥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会遭报应的。”
    “我恨死他了。哥,我现在只为你活着呢。他们要是再逼我的话,我就去死,不要活了……”
    谢峰捂住了方媛的嘴:“你别说了媛媛,不会的,有哥哥在你不会再受欺负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里静极了。方媛闭上眼睛,幸福地享受着在谢峰怀里的这片刻安宁。方媛仰起她那娇媚的面庞,冲谢峰说:“哥,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好么?”言毕她闭上了眼睛。谢峰很笨拙的低下头,把双唇贴向方媛似乎要渗出血来的柔软的嘴唇。此时的方媛就像是一团火,不,应该说是一汪水,整个的将谢峰融化了。他尽情的亲吻着方媛,连同她流出的咸丝丝的泪水。……
    ……
    天见黑时艾丽娜才从公社回来。她面无表情,在大家的一再追问下才说了一句话:“方媛的检查没被通过,过几天要让她去参加学习班,还要开批斗会……”方媛听后就哭了,拉着谢峰的手不放,说:“哥啊,我不要去学习班,我害怕呀!……”几个人又急着安慰她,谢峰咬着牙对方媛说:“媛媛你就放心好了,哥决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艾丽娜说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大家没有理会到,那就是包立新的检讨书过关了,他已经从这个旋涡里摆脱了出来。
    本来艾丽娜想着把两份检讨书交到范秀芬那里就行了,就可以避免遇到万致祥。但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范秀芬也没怎么看她递交的检查,而是和她说起了自己的事。说她自己马上就要去上学了,是去北方大学,这样一来公社知青办办事员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说万书记有意让艾丽娜来填补这个空缺。她原以为艾丽娜会非常的高兴,没曾想却被她一口回绝了。这让她很恼火,因为万致祥和她说过只有等新人顶替她后才能放她走。没有办法她就只好把这个情况向万致祥作了汇报。万致祥听后很生气,他可没有忘记动人的艾丽娜,就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上次说的话差不多,又讲方媛就是因为不听话,你等着看会有什么后果吧。威胁利诱都用了,艾丽娜只是哭。她不愿意让万致祥沾污了自己的清白,也更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包立新受到伤害甚至于身陷囹圄。后来万致祥拿出一张入学通知书给她看,说只要跟了他以后就有许多好的机会等着她等等。艾丽娜眼前一亮,她犹豫了,最后她狠下心,对万致祥说我答应你可以,你让包立新去上学吧。万致祥问为什么,艾丽娜说他是我对象,我们好了许多年了,他不走是不会让我到你这里来的。万致祥想想也是,刚刚跑来大吵大闹了一场的谢峰他还记忆犹新,就答应了艾丽娜,马上就把表格填写好,那也是一张去北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只要拿回红卫星生产队写上“同意”盖个图章就行了,就可以整个地改变包立新的前途了。中午下班后,艾丽娜跟着万致祥来到公社的招待所。在这里有一间算得上很高级的套房,是专门为万致祥准备的宿舍。在那间屋里,艾丽娜将少女纯洁的身体献了出来,像祭坛上的一件牺牲品。她一动不动,随万致祥的摆布,只是在心底里一遍遍的默默呼唤着包立新的名字。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她深爱着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包立新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连同她所有的憧憬和爱情。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她那毫无表情的面庞滚落下来,床单上留下点点泪痕。
    趁大家都在劝慰着方媛,艾丽娜悄悄扯着包立新的胳膊出了门。来到一个角落里,她紧紧地拥着包立新,像要把两人溶到一起似的。过了一会儿艾丽娜说:
    “立新,告诉你个好消息,公社决定让你去上大学了。”
    包立新不相信,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没缘由落在自己的头上啊,不追究他的“错误”就已经让他很松了一口气了。
    “这不可能!”包立新说。
    艾丽娜说:“怎么不可能,你看,入学通知书我都给你带回来了。”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北方大学。”
    包立新还是有些不相信:“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
    艾丽娜顿了一下说:“听公社的人讲,他们觉得你有才华,出身好,还有,他们还说你是棵好苗子,将来会有大出息。所以就让你去了呗。……”
    包立新有些信了。他非常兴奋,抱着艾丽娜恨不能蹦起来:“太好了,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转瞬他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呢?”他说,“我走了那你咋办?”
    他这话让艾丽娜心里很欣慰,忍在眼眶中的泪水簌簌而落。她把头埋在包立新的颈间,说:“你不用管我,只要你好比什么都强。”
    包立新说:“不,我们不要分开,当初你说我们不要分开的,我不去念这个什么大学,我们在一起多好。”
    艾丽娜有些急:“那怎么行呢!立新,你别傻了,你要听话呢,这机会来之不易。再说了,现在知青返城的机会很多,你先走,用不多久我们就还会在一起的。”
    包立新不说话了。
    “立新,”隔了一会儿艾丽娜说,“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包立新说:“我知道,你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
    艾丽娜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满足。她忘情地亲吻着包立新。说:
    “立新,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走到哪里你都不要忘记啊!”
    “不会的,看你说的,怎么会呢!不会的。”包立新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那你要我吧。立新,我现在就把我给你,你要我吧。”说完艾丽娜就离开包立新的怀抱,动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以前他们在一起也有过忘情的时候,但每次在即将越过雷池时都让艾丽娜红着脸紧急刹车了。他们相约着有那么一天,一同等待那神圣而醉人的一刻。
    今天艾丽娜的举动让包立新很吃惊。他抓住艾丽新正在解腰带的手,声音颤颤的说:“丽娜,不要,我们不要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变的,我也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没等他说完,艾丽娜扑到她的怀里,呜呜的哭开了。耻辱又占据了她的身心,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再不配爱包立新了,更不配让包立新要她。包立新还傻傻地想这是因为艾丽娜舍不得离开自己呢,紧紧拥抱着她,给她以安慰。
    ……
    第二天一大早,谢峰把包立新和石川叫到外面。拍了拍石川的肩膀,又握了一下包立新的手,说:
    “求你们两位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请多多费心,替我照顾好媛媛。”
    那两位以为谢峰又要到地区或省里去告万致祥的状呢,只是暂时离开一、二天而已,就没有多想,说着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你不用挂念等话,也没有对谢峰最后的那一句特语重心长的话在意。谢峰说:
    “多保重吧好兄弟,拜托!”
    说完谢峰回到屋,走到方媛的床前,伏下身,把脸贴到方媛的耳旁。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对方媛有亲昵的举动。他低声的和方媛说着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话:
    “媛媛,哥走了,你好好的,什么也不要怕,不用怕的妹妹,有哥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方媛点着头,又流泪了。谢峰看着方媛脸上的泪水,心里很酸楚。他不愿意方媛看到自己这样,就又说了一句:“媛媛,好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
    说完他就起身出去了。他奔公社而来,奔那位万致祥而来。在万致祥的办公室门外,他看见他的仇人正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什么,就回过身解开了大衣。在他的贴身处,绑了整整一圈儿炸药,前胸处露着一根一尺来长的导火索。谢峰背对过道面朝窗子,拿出火柴划燃,毫不迟疑地点燃了导火索,然后返身冲进万致祥的办公室,嘴里喊着:
    “姓万的,你还认识我吗?”
    万致祥抬起头,满眼惊恐地望着谢峰。见谢峰的胸前“哧哧”地冒着白烟、窜着火星,急忙站起身,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谢峰边说边甩掉了大衣,一步步向万致祥逼近。“我要你偿还我妹妹的清白,我要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猛地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万致祥,嘴里还咬牙切齿地说着:“去死吧,去死吧你!”万致祥在谢峰的怀里杀猪般的嚎叫着,魂魄已经吓飞了。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开谢峰的双臂。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那炸药却没有响。谢峰不禁纳闷,忙低头去看,见导火索早已在半道熄灭了。这些东西是生产队有一年炸石头用的,存放在队里简陋的库房里,有很长时间没人理会它们了。年头久了,是受潮或者是人为踩踏而使导火索中间断了药,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是熄灭了没有引爆炸药。正当谢峰迟疑间,万致祥终于挣出了谢峰的怀抱,连滚带爬的向屋外奔,鬼哭狼嚎的喊。走廊上随即站满了人。万致祥惊魂未散,抓住了近前的一个人,指着他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喊着:
    “快,有坏人啊,快去抓坏人……”
    屋里,谢峰还处在亢奋之中。他端详着那燃了半截的导火索。那导火索一头黑黑的,冒着一缕蓝微的烟。怎么会呢,它怎么会停下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等几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闯进屋来时他才清醒了些。他看着那几位还一时不敢靠前的公安,再看看手里的导火索,悲愤涌上心头。他跪在地上,举起双手,仰面向天,发出如孤狼般的悲鸣:
    “天啊,老天啊!你,你长没长眼啊你?……”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