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晨起来,天气很好。东天边的太阳红得似乎能流出血来。谢峰和二奎早早的就往公社赶。今天方媛出院,两人都很高兴。
    来到公社,到了医院,一进病房谢峰就吓了一跳。方媛畏缩在床头侧向墙坐着,死死地抱着被子,头发零乱,目光呆滞,病号服的扣子系得七拧八歪的,枕头也扔在地上……谢峰急忙上前扳过方媛的肩头,没想到方媛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的惊慌失措,挣脱开谢峰的手,嘴里喊着:“别碰我!别碰我!”边说边往床里躲,脸贴在脏兮兮的墙上。
    “媛媛,你怎么了?”谢峰的声音由于着急而劈了岔,“媛媛,我是谢峰,我是你哥呀媛媛,你这是怎么了啊?”
    “谢峰?哥哥?”方媛嘴里小声叨咕着,慢慢的回转头,那眼神就像是受惊吓的兔子,满是凄惶。“哥哥,”她把目光移到谢峰的脸上,“哥哥,我的哥哥。”她认出了那是谢峰。泪水一点点的在她的眼里弥漫开来,越积越多,终于流到苍白的脸上。“哥啊!”她把头埋在谢峰的怀里,嘤嘤地哭着。谢峰问:“你怎么了呀媛媛,有什么事跟哥说啊你。”方媛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小拳头捶打着谢峰的胸口,数落着他:“哥啊,你到哪里去了呀?你……你为什么离开我呀?你怎么……不管我了啊?哥呀,我该怎么办呀?我活不了人了啊!”
    “发生什么事了媛媛,快告诉哥啊你,我要急死了。”
    “我……万书记……昨天晚上,……万书记欺负了我。”
    “万书记?万书记怎么欺负你了?”谢峰一时没有明白方媛说的话。
    “昨晚……我醒来,他……他就在我床上,他把我……呜——”
    谢峰呆住了,脑中“嗡”的一下顿时空空如也,半天没缓过神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万书记,就是那个人模狗样的万致祥?就是那位张嘴马列闭嘴毛主席的人面兽心的家伙?个王八蛋!戚雪,对了,戚雪呢?不是她在陪护吗,她怎么不在了?她怎么能这样啊。谢峰心乱如麻,气得两手发凉。
    这当口,戚雪从外面推门进来了。她心情不错,进屋后见谢峰和二奎都到了,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愧疚,大哧哧地打着招呼:
    “你们来了啊,好早!”
    谢峰推开怀里哭泣的方媛,恨恨地转过身,盯着戚雪,眼睛里冒着火,让戚雪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去范姐那里说了会儿话,后来就睡着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现在已经喊范秀芬姐姐了。没等她说完,谢峰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光,那耳光里包含了对戚雪许久以来的愤怒和鄙视。很多年了,谢峰已经习惯了忍耐和沉默,对于那些黑白颠倒的事以及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不公正都能够泰然处之,甚至近乎麻木。但在那一刻,他的愤怒火山一样的爆发了。要知道,方媛在他的心目中,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那耳光煽得很重,戚雪在原地转了个圈圈,眼冒金星,晕头涨脑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媛还在哭,哭得谢峰的心都要碎了。他蹲下身,使劲敲打着自己的头,懊悔自己不该稀里糊涂地离开方媛。他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呀!戚雪捂着脸默默地站起身,也不敢开口再问什么了。
    二奎在一旁直发愣,到现在他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便上前怯生生地问谢峰还回不回去了。回去,怎么不回去呢!在这里待着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要尽快带方媛离开这个令人伤心令人诅咒的地方。想到这谢峰站起身,恶狠狠的替方媛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大滴的泪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落了下来。当他扶着方媛下床时,他一下子愣住了。床单上,有一大片殷红的血渍。
    谢峰的心被深深地刺了一刀。
    谢峰恨不能把牙齿咬碎。他一拳砸在床上,好悬没把床砸塌了。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告他,我告他个王八蛋!”
    回到生产队,谢峰嘱咐石川和包立新照顾好方媛,自己就又返回了公社,他要去揭发万致祥的恶行。愤怒之火在他胸膛越烧越旺。他下着决心,公社不行他就去县里,县里不管他就去地区、去省里,一定要为方媛报这个仇出这口气,一定要让万致祥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他恨不得把万致祥碎尸万断才解恨。
    他先到了前进公社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位年岁很大的警察。谢峰发现整个派出所只有他一人穿身白色制服戴顶大沿帽,其余的一些人都戴着红袖标,样子也都流里流气的。那老警察给他让了坐,笑眯眯的询问他有什么事情,很和蔼。谢峰就和他介绍说自己是红卫星生产队的知青,昨天晚间同队的一名女知青在公社医院遭到了别人的强奸。愤怒和耻辱让他的脸涨得通红。那老警察听完他的叙述很重视,说竟有这样的事?竟然在医院残害知识青年,太可恶#蝴还说前几天上级刚下达了一个通知,要求各地严厉打击坑害知青特别是女知青的犯罪分子,所以请谢峰放心,政府一定会为他作主的。谢峰心里很感激,眼泪差点没落下来。那老警察问他:“你知道那个强奸犯是谁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抓他。”旁边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听说要抓人都围了过来,虎视眈眈地。谢峰说:“我知道,就是公社的万致祥,就是他。”那老警察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说:“万书记,你说的是万致祥万书记?你敢确定吗?”“我敢,”谢峰说:“我当然敢,就是他,你们去抓他吧!”周围的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听完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表情怪怪的散开了,还有人用打量怪物般的眼神瞟楞他。那老警察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等他过了一会儿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凝重,坐下后问谢峰:
    “女知青叫什么?”
    谢峰答:“方媛。”
    “什么出身?”
    谢峰一下子被问愣住了,半天没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事和什么出身有关系吗?”
    老警察说:“当然有关系了,你说什么事情和出身没关系呢?她是出身于反革命家庭对吧?他的父亲是专政对象吧?哼!公社党委正在准备清算她的罪行呢,攻击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罪行有多大你清楚吗?性质多么严重你知道吗?”
    谢峰蒙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老警察见自己的话在谢峰身上起了作用,又换了一副表情,对谢峰特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你知道你告的是谁?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呀,别人忙着与方媛划清界限还恐来不及呢,你却为她跑到这里喊冤叫屈,怎么这么糊涂啊你?要小心阶级敌人的诬陷报复,可要站稳立场啊,要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
    就这么的谢峰稀里糊涂地出了公社派出所,他的心里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怎么说着说着倒成了方媛诬陷报复了呢?这和阶级立场有什么关系。看来那老警察不可能把万致祥抓起来法办了,他根本就不会把万致祥怎么样,许是怕他或是不愿意得罪他。妹妹方媛所遭受的侮辱就这么算了吗?不能,绝对不能!那万致祥是公社的领导,派出所也归他管辖,自古以来有几个县衙办过州府的案呢?老警察和万致祥肯定是一伙的……他如醍醐灌顶,醒悟了许多,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很愚蠢的事。应该去找万致祥的上级反映呀。这样想着谢峰又有了精神,来到了火车站,雄心勃勃地登上了去桦源县城的火车。
    桦源县城也不大。谢峰这次没有去公安局,而是直接找到了县委大楼。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门卫拦住了他,问他找谁有什么事情,他说自己是来告状的,门卫指了指和门卫室紧挨着的房间说那你去信访办吧。
    谢峰就来到了县委信访办。屋子的一侧有只长条椅子,上边坐着几个人,另有个人在桌子前冲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絮絮叨叨着,那女干部很耐心地边听边点着头,时不时的在本上写几笔。……谢峰坐了下来,心里开始琢磨怎样向那位女干部告万致祥的状,想着一会儿轮到自己说时要避免谈出身的事,那女干部要是不问就好了,自己不要主动去说这个问题。窗外的天逐渐黑了下来,下班的铃声很刺耳的响起时椅子上算谢峰还有三个人,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反映自己的问题。那女干部站起身,准备下班回家了。谢峰很着急,走上前对她说:
    “同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哩。”
    那女人不耐烦地说:“到我这里来的人都说有很重要的事,明天再说吧。要不把你要反映的问题写下来,投到我们屋外设的信箱里,我们一样会尽快受理的。”
    说完她就走到门前,握着门把手面对谢峰他们几个下了无言的逐客令。
    谢峰只好走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街上的人很多,人们低着头躲避着刺骨的寒风,都在匆匆的往家赶。谢峰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他很饿,就走进县政府对面的一家小铺,买了两个馒头,吃了几口后又向服务员要了碗开水。他身上只有不到一元钱了,出来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办成使他很是焦急。他惦记着方媛,没有他在身边她会不会安稳啊?怎么样才能尽快回到她近前呢?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女干部的话,就准备按她说的写一份书面材料。于是吃完两个馒头后他就到收款处向那个胖胖的女收款员借纸笔,那人不愿意借他,问谢峰借这些干什么用,谢峰说要写状子。那女人告诉他出铺子往左拐第二家有一个老头是专门替人写书信状纸的,让他到那里去找纸笔。谢峰听了十分高兴,他上学时最怕的就是写作文,一直到高中毕业(那时候学校也不怎么上课)他也没学会写文章,这回不用愁了,有人可以代写。
    他就去了。那是个很斯文的老头,留着一缕精致的山羊胡须。向谢峰问明来意,收了谢峰一毛钱,然后他就坐下听谢峰把事情讲清楚,铺好纸张,拿出一管蘸水笔,只略微沉思了一小会儿,就嚓嚓地一口气写了满满一页纸。是这样写的:
    兹有前进公社红卫星生产队上海籍知青谢峰陈述如下事端: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同是前进公社红卫星生产队、上海籍女知青方媛偶感风寒,住进公社卫生院,接受治疗。后发展为急性大叶肺炎。经过医护人员努力,病情得到控制,几近康复。准备于十一月二十日出院。
    十一月十九日晚,前进人民公社人士万致祥趁病房没有陪护之机,潜入室内。万致祥者,前进人民公社之领导也。其观方媛女士处昏睡之状,强行施暴,极尽摧残。
    哀哉#耗方升平之时,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恶徒,令人切齿至极,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领导能明镜高悬,将不赦之徒绳之以法,昭清明于天下,还世间以太平。请尽早予以处理是荷!
    此致
    革命敬礼!
    前进人民公社红卫星生产队:谢峰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写完了,谢峰看着虽觉得有些别扭但也说不出什么来,对最后的一段他非常满意,认为很有力度,完全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就高兴地把材料装入一个信封,辞别了那老者。他又来到县委信访办,将那个信封小心地投进挂在门旁的一个信箱。里面的信已经不少了,他生怕自己的那封被挤出来,就扳着信箱使劲晃了晃,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离开。他幻想着第二天那位女干部拿出他的材料,看过后拍案而起,对万致祥的恶行义愤填膺,马上就安排有关部门把万致祥抓起来。
    他想得太天真了。真实的情况是:第二天那位女干部从众多的信件中拣起谢峰的信,只看了几眼就将它换了一个信封,然后批转给前进公社知青办公室处理。可能她看过开头后对那罗里罗嗦的文字不太适应,或者她把内容都看过了,由于早就认识万致祥或女老高的缘故而没作任何处理。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不说别人也没办法知道。
    谢峰连夜坐火车回到公社,又踏着夜色返回知青点。几天来的奔波使他身心疲惫不堪。但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因为他是方媛妹妹的支柱,是她的避风港。他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不能再让方媛受到风浪的惊扰和冲击。为了方媛他需要更加的坚强。
    到家后已经很晚了。方媛还没有睡,憔悴的她在昏暗的油灯下像一尊雕塑,苍白的脸上布满道道泪痕,偎在被子里不吃不喝。她在等谢峰,没有他在身边让她感觉六神无主。戚雪守在方媛的身旁,也陪着流泪。戚雪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这突如其来的事端让她很震惊,心中理想的大厦轰然坍塌,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深深刺痛了她。联想到她心目中的那位“卡西莫多”,想起党正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为自己的天真和被利用懊恼不已。石川和包立新也没睡,围坐在地炉旁焦急地等待谢峰的归来。
    看着方媛谢峰心如刀铰。这才几天呀,像春天的花儿一样鲜艳的方媛就变得如此凋零如此枯萎。他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默地在地炉上热好饭端到方媛面前,看着她很听话地低着头吃下去,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睡下时,谢峰和包立新换了位置,挨着那块分隔男女的布帘躺下,帘的另一端是方媛,这样他们离得就很近了,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屋外寒夜漫漫,西北风肆意地刮着,风声如一位忧伤的老妇人在哭诉,又像是在唱一首委婉而凄凉的夜曲……黑暗中,方媛把手伸过布帘,将谢峰的手拉向自己一侧,贴在脸上。谢峰能够感觉到,有一股股灼热的泪水在他的手心中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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