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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妖娆 第二十章 水远山长莫回首 (上)

    上
    早春二月。
    人人身上都还带着正月里未尽的喜气,虽然仍旧是春寒料峭,地上也还有些残雪未净,但是那些破冰的池塘、树梢枝头悄悄发出的新芽和那“遥看近却无” 的茵茵草色,无不让人感觉到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
    宁王府的二总管郑章步履匆匆地进了韶光阁。这是宁王府的大总管燕九音的居处。大总管也好二总管也好,其实说到底也还是管家,是下人的身份。然而以管家的身份能在宁王府里独居一座韶光阁,燕九音是头一个,只怕也是最后一个。
    虽然年纪轻轻,然而燕九音的手段能力连郑章这个王府上一任的大总管的儿子、在宁王府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人情世情也早已摸个烂熟通透的伶俐人物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屈居在燕九音之下只任二总管。
    韶光阁的院子比起宁王府里其他的院落显得素净得多,几乎没有种植什么名贵的花草,唯一的特色是种了许多的柳树。每到春天柳絮纷飞的时候,这里就很有些“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味道。在郑章眼中,这些随风轻扬飘逸出尘的烟柳,象极了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他每次见到这个人,心里都忍不住会赞叹:“这混浊的世间竟还有这般钟灵神秀的人物!”
    远远地郑章已经瞧见书房的窗子正打开着,窗前一个人穿一身淡淡颜色的青衣,正悬着手腕,仿佛是在作画题字的样子。走近了看,却见那人眉如远山目若横波,眉眼鼻唇无一处不是妙笔,无一处没有韵致,微寒的春风中一袭青衣随风轻动,自己倒象是一幅画。正是燕九音。
    郑章看得略失了神,燕九音眼角的余光瞥见是他,搁下了笔笑道:“怎地站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么?”郑章微微一颤,回过神来,倒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应道:“刑部里吴善祥大人打发人来说,二爷派了他去邺州查二百万官银一案,问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燕九音目光一跳,已是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会方道:“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嘱咐的。让他记住二爷的指示,多留些心眼,小心办差就是了。万不可借查案之名滋扰地方。”郑章应了声“是”,见他没有别的要说,便要辞了出去。“慢着。”燕九音唤了一声,郑章忙又回过身,燕九音却又不说话,想了一会才又问道:“二爷还派了其他什么人去没有?”郑章摇头道:“吴大人说这趟差就只派了他一个人。”燕九音又问道:“连李诏诗大人也没有?”郑章寻思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道:“吴大人确实提到过李大人,听说李大人后母过世,告了丁忧回老家去了。”燕九音又自己出了一会神,方才挥手道:“你去回话吧。”郑章自去了。
    燕九音重又拿起笔,却不落笔,只将那笔在砚台里一遍遍蘸着,脸上只是出神。这时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来一个人,燕九音却立刻发觉了,收回了心神。后面那人却先开口道:“九爷在担心什么?那吴善祥不是九爷的人吗?”燕九音叹了一口气,索性丢开笔道:“就因为他是我的人,所以才麻烦。”身后那人眉毛一剔问道:“怎么个麻烦法?”燕九音注视着窗外新发出嫩芽的柳树说道:“派去的是我的人,查到了,查不到,都是麻烦。”
    身后那人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那要不要我跟去?”
    燕九音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一边思量着说道:“你跟着去,但不是跟着吴善祥,而是跟着李诏诗,看他是不是真的回老家去了,回老家去以后又做了什么。如果我记得没错,他的老家正是与邺州相邻的麓州。如有什么异常立即飞鸽传书通知我。”
    身后那人沉声应了,仍旧毫无声息地出去了。燕九音的视线又落回身前的画上。他画的是一幅烟柳,正随着风轻轻地舞动,画虽简单,笔意却很灵动,那柳条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眼看去象是就要从纸上飘扬了起来。他凝视着眼前的烟柳图,心思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这带着寒意的早春天气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被人称作“极边寒苦之地”的宁古塔。那里的春天是湿漉漉的,那边的人就象当地酿造的水酒,性格与感情都格外地浓烈。他想起那年自己为了生计去祁老爷府上客串演《采莲》,扮着那西施为吴王夫差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海上征夫犹未还……”
    那一次,他是真的入了戏,每一个身段每一个唱腔都投入了十分的感情,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自己都分不出他是自己还是真的西施。借着唱西施对范蠡深沉的相思之苦和连绵不绝的感情,唱出他自己心中的那一腔天涯孤身家破人亡的哀恸与悲愤,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荡气回肠,台子下的人早已听得呆了。月亮升起来,祁老爷的庭院里的那半池荷花共着月色婆娑起舞,让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中那个开满荷花的地方。“素裳欲逐鲜飚轻,粉态愁浸晚云湿;起坐高歌按采莲,笛声嘹亮惊四筵”“共怜飞雪金微外,更有明星玉女来”,这些看似风流旖旎的文字,写出的却是多少被流放到宁古塔的人苦中作乐微贱中拼死挣扎求生的痛苦与辛酸。
    他于是又想起了在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被那三尺白绫缢死的母亲,想起了被如狼似虎的狱卒从自己身边拖走的父亲和哥哥,还有他自己流徙宁古塔的那条九死一生的道路和在那个苦寒之地独自一人求生的艰辛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她的母亲和家人带给他和他的家人的。一瞬间他俊美的脸上苍白得可怕,偏偏眼前又浮现起她那张新雪一样无暇的面孔和那双清幽得仿佛见不到底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多数时候看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眼神是他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了都没有见到过的。他的目光阴郁地从画上移到了窗前真的柳树上,仿佛又看见了那曾在柳树下仰头看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柳树的小小身影。他猛地将手边的画抓起揉成一团,似乎想要丢出窗外去,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缓缓地将那幅没有画完的画展开,抹平,又提起笔一笔接一笔慢慢地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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