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学梦冷却爱情心
第十一章 文学梦冷却爱情心,为出名陈兰玩心计
陈兰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单亲家庭里。不过这种不幸不是父母离异造成的,而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那大概是10年前,陈兰的父亲当时是市运输公司的一名司机,有次跑长途因疲劳驾驶,车子翻到一座山下去了。之后母亲就一个人拉扯着她过日子。那光景可想而知,母女俩凄凄惨惨地熬了这些年。倒也不是没人关心她俩,其实很多热心人都为母亲做过介绍。但母亲太疼这个女儿了,怕她受委屈,每次总要征求她的意见。她打小性情倔强,她幼小的心灵里深深镌刻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容不得不相干的人来替代,总是不同意母亲再嫁。母亲想想就算了,为了女儿,这辈子认命吧。后来陈兰慢慢大了,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看见艰辛操持的母亲腰背一天天弯曲了下去,这才知道自己小时候多么不懂事。尤其是读了大学后,更加明了事理,不觉对母亲万分的愧疚,就变得恨不得一夜之间给母亲找个男人。可惜,这时候的母亲早已被岁月的风霜剥去了年轻的外貌,折皱了如花的容颜,败柳残香的流水处,是再也迎不来吟风咏月的优雅之士了。偶尔走来一两个糟老俗客,却是连将就两字都不能放上心的。曾经,缺少父爱是她深刻的创痛,但岁月可以一点点将之打磨平整,心灵成熟之后,甚至都可以觉不到丝毫的痕印。而对母亲的这份愧疚却是不仅顽强地经受起了岁月的消蚀,而且日甚一日地明晰地印在她的心间,像一道灼炽的电流烫着她的灵魂。她想对母亲说对不起,但她亏负母亲的岂是这几个字能抵消的?母亲又如何会在乎她这份晚到的心意?她只好把痛苦深埋于心,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文学上干出一番事业来,慰藉孤寂的母亲。从这时候起她倔强的性格就完全变化了,她怀着对倔强的反感和愤怒走到了倔强的反面,现在认识她的人都会说她是一个开朗大方的女孩。两年前她大学毕业分配在麓山区文化局图书馆工作。然而她不满意。倒不是工作不好,而是她根本就没心思工作。她是学中文的,一心想当诗人。上班的时候想诗,下了班就写诗,非常的勤奋,整天在梦想里飞翔。
她晚上一般都不会超过12点回家,今晚是头一遭。母亲就急得什么似的,自己也睡不着,坐在沙发上等她,歪在那里打嗑睡。她回来弄醒了母亲。母亲便埋怨她。陈兰就说今天跟一群评论家、作家和诗人在一起说话,难得有这么一个认识他们的机会,不想放过去,所以搞到现在才回来。母亲说再怎么也不能这么晚回家,女孩子半夜才进屋,人家会说闲话的。陈兰平常最烦母亲的唠叨,有时会争执几句,但现在时间太晚了,就不想多说什么,只催母亲去休息,反过来还怪母亲不注意身体。母亲说你不回来我还注意什么身体,只差出去找你啦。陈兰就说妈您别这样,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这种事呢,这关系到我的文学事业,您不懂的,别瞎掺合,以后到时间您就睡自己的,我没事。母亲说:“没事!不管着你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不是在恋爱?”
陈兰笑说:“您真会瞎联想,我跟谁恋爱!”
母亲说:“我听人说你近来经常跟一个小伙子在一起,今晚是不是跟他玩去啦?”
陈兰就真有些不耐烦了,直催母亲去睡觉。她进厨房烧了一壶水,简单地洗了一洗。母亲又问起了恋爱的事,看来她今晚认定女儿是干这事去了。搞得陈兰苦笑不得,后来干脆把母亲从沙发上拖起来,强迫母亲去睡觉。“您如果这么想要我恋爱的话,行,那我明天就给您拎一个回来。”
“我说你这女孩子,恋爱是终身大事,怎么这么不严肃!”
“还不是被您逼的。”她把母亲摁在床上,替母亲脱掉外套。
母亲说:“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见女儿燕子一般地飞到门口,冲她做个鬼脸,拉上门,她就被一片黑暗包围了。母亲在床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叹一口气,说:“女儿终于大啦!”
陈兰毫无倦意,披了一件衣服,去外面阳台上站了一会。夜空中一轮皎月,光辉无限,四周有两三星星点缀,尤见情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夜晚了。像这样的月,星儿多了倒不好,疏星反而更见妙味。她想起了著名的唐诗《春江花月夜》来,不禁细细吟咏: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实际上诗意跟她眼下的的情境并不相符,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吟咏这些诗句,她就觉得伤感,就好像有无限的心思却无处寄托;及到真要把心思想明白,又是一片朦胧了。情是恼人之物,而虚幻的情更是恼上加恼。母亲的猜测虽然不对,可母亲的话似乎给了她一个提醒,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爱情实际也应该是一件大事,心里不能只有文学。那么爱情在哪里呢?单位上的确有一个小伙子正在苦苦追求她,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不像自己的爱,说白了,那也许只能算感情上的小甜果,偶尔品尝品尝是可以的,当美食就不行了。月亮在天上默默地行走着,没有方向,没有表情,冷艳冷艳的,跟自己一样。不过她并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学它,还是它受了自己的影响。这似乎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晚。起初她不明白这特别是从何而来的,就算月亮格外的皎洁似乎也不足以构成一个特别的夜晚。本来这不算什么事,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她不明白的事多得是,如果要全把它们弄明白,那活十辈子也不够。但她今晚的情绪确实有点儿反常,不像往常那样宁静,好像无风的水面鼓起了一个校寒泡,表明那下面有鱼儿在活动。已是凌晨了,没想到她仍毫无倦意,她便决定把这条小鱼抓住,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能彻夜骚扰自己。她看着月亮,但实际眼里并没有月,只是一团模糊的白影,她真正看见的是一片水塘,自己一下扎了进去,摸鱼去了。她这才恍然大悟。水里不仅有鱼,还有两条,在那呼呼地吐泡泡。她认识它们,一条叫江风,一条叫康沙首。她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特别,原来是因为这两条鱼儿跑进了自己的生活。或许这样说有点不准确,应该是自己闯进了它们的塘里。不过谁知道呢,生活中有许多故事你根本分不清它们的头和尾,以为是头的,其实是尾,以为是尾的,其实是头。如果故事演绎得非常精彩,甚至头即是尾,尾即是头,头尾相连,无始无终,于是就成了永恒的故事,永恒的精彩。她想,我一定要把这两条鱼抓住。
陈兰只睡了3、4个钟头就被母亲叫醒了。她的眼皮就像涂了胶合剂一样,粘粘地很艰难地睁开来,还能听到那粘乎乎的眼屎被撕裂后发出的很细微的声音。她责怪母亲不该叫醒她。母亲说:“人家上班的都走了。不是考虑到你昨晚回来得太晚,想让你多睡会,我早就叫你了。还睡,不上班啊!”
她说:“我们那班上不上其实一样。”
“胡说!不管工作有多轻松,都应该认认真真干好。现在的女孩子就是没责任心。”
陈兰在母亲的唠叨声中忽然想起今天文化局的领导要去图书馆检查卫生,这才吓得一激令,一个翻身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裤。母亲已给她煮好了一碗面条,上面还盖了一个荷包蛋。她脸也不洗口也不漱,三下五除二把面条吃了,剩了半碗汤汤水水要母亲收拾,抓过皮包就走了。
可上午领导们并没有来,就惹得她颇埋怨他们的言而无信。坐在那里恨恨地想,不知从哪里学的,中国的基层领导们大多有说话不算数的习惯,说发多少多少奖金,到时准定要打折扣,说要搞什么什么福利,到时肯定泡汤。不过这种习惯只是发生在有好处的时候,如果有不好的事,比方要批评教育哪个人,或者想整治哪个不服管教的家伙,那可是言必信行必果,分毫不差,而且只会比说的更厉害。然而追根溯源,她觉得也怪不得这些基层领导,毛泽东那里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又怎能怨这些小鬼们照葫芦画瓢呢。因睡眠不足,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就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妖精,叉开大腿,两只手在裆里不停地掏着,一会儿掏出来一些纸,一会儿掏出来一些金银玉器,一会儿掏出来一些锦衣玉食它在不停地掏,后来掏出来的东西就模糊不清了,好像应有尽有,她正想看个真切时忽被人一巴掌打得浑身一震。她醒来了,看见面前站着关松浦。他其实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觉得梦里那一巴掌就是他打的。正想责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糊涂了。忙揉揉眼,问你怎么来啦。关松浦说:“都下班了,你怎么打起嗑睡来了,如果有人把书偷走了你都不知道。”这话说得她顿时有点害怕,忙起身四处看了看,嘴里自我埋怨:“唉哟,你看我怎么睡着了,真有贼可就麻烦了。”
关松浦见吓着了她,便又安慰他:“没事的,现在几个人看书呀,我来的时候没见着一个人。”
她在馆里转了一圈,其实什么用也没有,真被偷了书,这样也查不出来。她跟关松浦出了馆。关松浦想请她去外面饭店吃饭。她说:“费这劲干嘛,我还是回家吃算了。”
关松浦就哀求说:“去随便吃点吧,别老不给面子。”
她说:“我怕把你吃穷了。”
关松浦说:“开什么玩笑,一顿饭就吃穷了,我关松浦这么不经吃吗?”
“唉哟,好像很有钱似的。我看这样吧,别去吃饭店,就去食堂随便吃点。吃顿饭不要紧,只是我妈在家可能又要念叨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难道你妈还像管小姑娘一样的管着你吗?”
“做妈的对女儿总是这样。你长再大她也觉得你是个孩子。”
可没走几步,陈兰忽然又停住了,想了想说:“算了,别吃食堂,还是去外面吃吧,免得让熟人看见又乱嚼舌根子。”
这话令关松浦非常不爽,他觉得她既然害怕让人知道自己和她的关系,就说明她不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对他来说简直不啻于拒绝。或许她直接拒绝他心里还会好过些,就是这种从侧面表现出来的冷酷最令人受不了。关松浦参加工作3年了,他是武汉某大学的毕业生,在区法院工作, 近来开始审一些小案子。别看他长得很斯文,说话还是保留了很重的书生气,可审案却异常果决专断,明晰无误。大家都感觉他以后应该会有一些前途。这样的青年,照理跟陈兰应该是很般配的,几乎没人不这样认为,遍观区里的几个好单位,也再难找出这样年纪轻轻便出类拨萃的人物,可陈兰却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始终在对他的问题上显得别别扭扭。其实如果真正理智地看待这种事,陈兰心里也承认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但问题是她的这种理智每次都不能保持多久,很快就会被一种激昂甚至可以说神圣的感情冲淡。当她展望着自己的文学理想的时候,关松浦似乎就一下缈小了许多。她知道自己不能撇开现实靠幻想生活,但没有幻想,现实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文学给予她的幻想便经常这样将她的一些现实的想法排挤得没有地位,以至有时连她自己也不太喜欢这样。她的这种模糊的,很难向人表白清楚的态度就把关松浦搞得十分糊涂,心神不宁。他无数次冷静思考过自己和她的关系,他坚信自己和她是适合的,觉得她那方面实在找不到使她不接纳自己的理由,可事实上她总是对自己不冷不热,真叫他糊涂得有时会感到气愤。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对这么一桩明摆着的美满姻缘如此的云山雾罩。情场上他不是一个吃不起败仗的人,在大学期间他至少已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但他不允许输得不明不白。
两人在一家门面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小店里捡了副干净的座头,面对面地坐了,要了一盘辣椒炒肉和炒莴笋叶,这是他俩都很喜欢的家常菜。她怔怔地望着店外,似乎在欣赏人来车往的景象,实际眼里空无一物,心思散淡得像一拢收不住的轻烟,也许这会来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得无影无踪。关松浦见她精神不集中,面有倦容,想到她刚才在办公桌上睡觉,觉得她肯定是晚上没睡好,便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轻轻地说:“搞创作,写得很晚才睡。”他知道她喜欢写诗,一写就写个没完。
“注意点身体,别诗没写出来,身体却写坏了。”
这句完全是关心的话却把本是懒懒的她刺激得有了一些反应,她瞪了他一眼,怪他不该说“诗没写出来”。她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总之,这几个字太刺耳了。“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能写出诗来,关松浦你听着,我一定要当诗人,我要当给你看看。”
关松浦倒很喜欢她生气,这比她那副懒散的样子生动多了。他就喜欢她生动,生动的女子就意味着向动感情近了一步。他赔笑说:“我知道你能当诗人,不过总不能拖着一副病体去当诗人吧!”这却是他违心的话。在他看来,文学是很神圣的事业,非常人所能企及,打一开始他就觉得她写诗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幻想。后来读过她一些诗,他觉得即使自己这个没写过诗的人拿起笔来也不会比她写得差。
陈兰就又陷入了冥想中。关松浦便没话找话:“你估计你什么时候能当上诗人?”
“关松浦,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你是我的女皇,我怎么敢讽刺你呢,不要命啦!”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把我的诗放在眼里。”
“姑奶奶,冤枉啊!”
“哼,好你个关松浦,伤我的自尊心。”
关松浦就歪着嘴轻轻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该死,这总行了吧?”
她凶巴巴地盯着他,那样子似乎马上就会有恶毒的话语出口,哪知她很快就收敛了怒容,又现出刚才的痴态,看外面的景象去了。这时,阳光照在外面的马路上,给人一种干涩的感觉。
尽管跟关松浦口角了几句,但陈兰的感觉还是很温馨的。她又想起了母亲问她恋爱没有的事,看看眼前这个可以手到擒来的男人,她觉得如果马上就跟他确立关系的话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可她好像总缺点推动力。又想起了昨晚在讲习班上向江风买书的事,那是一种怎样的推动力啊,居然可以迫使自己这样一个高贵的女子去那样巴结人,说是承欢卖笑也许都不过分。江风的才气是眼前这位不能比的,就是长相差了点,瘦得好像从没吃过肉。
从饭店出来,关松浦就把陈兰送到了家门口。他说:“我想进去坐坐。”
她说:“我困死了,改天吧。”
晚上,陈兰来到讲习班,她以为今晚还会是江风讲课,却换了老师,不觉很是失望。中间休息时他跑去李真的编辑部,问怎么江老师没来。李真说轮流着讲嘛,我们希望用不同类型的老师向学员灌输更多的东西。她就有点发愣。李真便请她坐,跟她说话,问她的工作单位,搞创作几年了,写了多少东西。她尽量详细的回答,还提起了昨晚康沙首跟汪兴邦的争论,以非常赞叹的口气说他们真是了不起的评论家,理论那样丰富,见解那样深刻,使人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李真说:“别说你,我都受了一些启发。”
“他们的观点一直都是这样对立的吗?”她问。
“差不多,反正互不服气,一碰面就要打一场口水仗。”
“在文坛,执哪一种观点的人更多一些?”
李真往椅子上一靠,摸了摸脑袋说:“唉呀,这就不好说了,没人做过统计,感觉上一般年轻一点的支持康沙首,老点的,老家伙嘛,思想保守,因循守旧,就支持传统。”
“现在的文学流派太多了,把人搞得眼花缭乱。”
“其实,我告诉你,那些流派啊主义啊什么的并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并不大,只是形式有所不同而已,但形式再怎么变也变不到哪里去,关键还是要写得好,写出诗意来。现代诗最大的特点其实就是自由,绝对的自由,这是其他体裁不能比的一个优势。你完全可以不必去管它传统还是前卫,只要尽量挖掘你的内心,写出味道来,就是好诗。校旱要讲究一定之规,但诗没这一套。总之,你记住我的话,自由,绝对的自由,这是我对所谓现代诗歌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是不是很正确我不敢打保票,但要说错了,再错错不到哪去。”
说了一会话,上课铃就响了,李真就催陈兰上课去。陈兰临出门时忽然说:“李老师,听说你们办了一个副刊,专门发我们这些学员的东西,是吗?”
李真点头说是,在办公桌上一堆书刊杂志中翻了一下,抽出一本副刊递给她:“这是我们近期出的一个副刊,你拿去看看,上面有几首诗很有水平。”
陈兰接了过去问:“都是我们这个班上的学员的作品吗?”
“嗯,是上期学员的,也有部分是自由来稿,有一定水平。你有作品可以拿来看看,行的话我给你发副刊。快去快去,已经上课了。”
陈兰心花怒放,她想就算暂时还上不了正刊,但发副刊应该没问题,能上副刊,那就算正式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的第一步。几年她一直期待这一步,期待着一线曙光,现在她觉得这一步快要成为现实了,那缕曙光不觉从心底里射出来,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
晚上回去她就把过去的诗作拿出来,草草看了一遍,精选出7、8首自己比较满意的,再修改一番,最后确定了3首。 第二天晚上她就把这3首诗拿给李真看。李真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笑得陈兰心里毛虚虚的,顿时有点面红耳赤。其实李真并不是笑她的诗水平不行,而是笑她的诗太前卫了,自己根本看不懂。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会立刻把诗稿放到一边,再不理会,可跟陈兰已有过几次接触,好歹算熟人,他就不好说什么,只能笑一笑。陈兰紧张地等待李真的评价。他想了想说:“诗先放在这,我再读一读。”她的感觉就稍好了一点,总之,没被立刻判死刑,那就意味着有希望。要说自信,她对自己的才华一向是坚信不移的,不然这几年也不可能坚持下来,可毕竟没正式发过作品,关键时候她还是有点绷不住,喜怒哀乐,全在于别人的一句评语,甚至一个脸色。
李真次日把陈兰的诗认真研究了一遍后决定这样跟她谈话。
“你的诗太朦胧了,一般人很难接受,我觉得你在创作初期还是应该写点容易懂的东西。我这不能算意见,只能算建议,怎么样?”
陈兰立刻说:“行,我明天再拿几首来。”
第二天,李真看了她拿来的几首诗,说:“对了,诗应该这样写,不过,就这样上副刊也许还不行,再改改吧。”
过了一天,陈兰把改好的诗作再拿给李真看。李真看罢瞥了她一眼,说:“这几首嘛”
李真显然是想钓鱼。陈兰未免太幼稚了。真说起来也怪不得她,人家钩上有香饵,而她是一条小鱼,又正饿得慌,她没有不咬钩的道理。
“怎么,还不行?”她又显得很紧张地问。
李真摇摇头,再笑了一下,说:“也不是不行还是再改改吧。”
“那应该怎么改呢?”
“一句两话也说不清楚。”
转眼上课铃又响了起来。他说:“你先去上课。”
下了课,陈兰等大家快走得差不多了才去编辑部,正好碰上李真提着包从编辑部出来。两人就一起往外走。
“你的感觉细腻敏锐,这是你的长处,但语言似乎功力不够,还得锤炼锤炼。”
“我应该用一种什么语言呢?”
“顾都的诗读过吗?”
“读过。”
“他的语言就很好,你应该多钻研钻研他的语言。”
她就语言问题向他请教。他便尽逞平生所学,传授自己的文学体会和经验。来到一处路口,该分手了,两人便又站着说了一会话。她似乎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一副很不希望分手的表情。李真忽然就产生了一种令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勇气,说:“我们去吃点夜宵吧,跟你说话说得肚子都饿了。”
她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就道:“好好,我也有点饿了。算我请客。”
“那怎么行,我提出来的,当然得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呢,请教了你这么多问题,还让你请客,说不过去啊!”
“可要你请客更说不过去。别跟我争了,听我的安排。”
她笑了笑,不再坚持。两人找了家饭馆,随便要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继续谈文学。
李真和江风对陈兰来说就像是文学圈子的边缘,或者就像两道门。在进来之前她曾觉得这两道门一定非常难进,这种心理使她决心去推门碰碰运气时把她那天真开朗的性格运用到了极致,所以那天跟江风交谈,然后认识李真,再跟他们去拜会康沙首,她的表现有点失常。但很快她便感到这些人其实很好说话,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拒人千里,她的表现就正常了。她是一个成熟的女子,知道男女之间除了正常的交往,还会发生点什么事。对于那样的事,她不去多想,觉得听其自然最好。不过有一会她很认真地观察李真,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结没结婚。一般来说被女色浸润过的脸跟没被浸润过的脸多少有些不一样。但她没看出来。还是经验的问题,这方面她的见识远远不够。
李真不像江风那样话多,那个家伙不管面对什么事情,一展开一发挥,口水就是一大串。李真心里很想学他,但刚想开口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和陈兰交谈时经常有片刻的停顿。两人都被这种停顿弄得有些拘谨。过了半个小时,两人就从饭馆里出来了。
李真又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不同意,说怎么能老麻烦你送呢。他说这有什么,不看着你安全到家我不放心。她就只好由他送了。回到了家,陈兰坐在桌前重新审看被李真点评过的诗作,她忽然产生了新的感觉,对文学有了一种新认识。她承认自己刚才的心理过于庸俗了,以为李真是别有用心才那样批判自己的作品,现在她看到了自己作品里的许多不足,觉得李真的评价还是非常客观的。不禁十分感叹地想:拜师学艺实在是太重要了,没有他的讲解,许多深奥的道理要完全靠自己弄明白不知得熬到何年何月。
第十二章 上刊物陈兰初出道 动情心正涛乱表意
现在,李真是真的糊涂了,他已经搞不清楚陈兰的作品到底具不具备发表的水平。他甚至都不能肯定她的作品能不能上副刊。人啊,确实不能动坏心眼,否则就犯迷糊。他想把陈兰的作品拿给同事金秋海看。金秋海是诗人,一般诗歌组稿都是他在弄。可再一想,又不敢叫金点评,因为如果金说陈兰的作品不行,那他就不好上她的作品了,这一来肯定得罪她。但他现在是一万个不愿得罪她的。跟她接触了这些日子,当他感到自己完全有可能凭借这个特殊的地位把玩这只鲜艳的花朵时,他的心就一刻不曾平静过。这是很不道德的,首先他受到了这个念头的束缚。然而,马上,他就被另一个念头抓住了,那就是遵守道德有意义吗?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使自己解脱,即自己并没有处心积虑追求这种淫邪之事,而这也就很不错了。他觉得她是自己送上门的,是上天的赐与,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种情况下完全应该抛开人间的清规戒律。
他就下了决心,在副刊上给陈兰发了一首诗。陈兰高兴得像个小女孩似地蹦跳了起来。她对李真一声接一声地说谢谢。李真就故意开玩笑地问:“光谢谢就够啦?”
陈兰明白了几分。就说:“当然不会只是谢谢,我请客。”
“这还差不多。”
两人就第二次下了馆子。气氛比上次融洽多了。他需要的只是她这点心意,倒并非真想揩她油水。一顿饭吃到最后,他就突然然掏出钱来把帐付了。她对他非常不满,埋怨他让她做了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他就安慰她说:“这不算不讲信用,我主动毁约的,怎么能怨你!”
“可我过意不去呀!”
“那等下次吧。”
“这么说你还惦记着吃一顿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吃?”
她想说是的,嘴巴都已张开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可见她不仅是一个很感性的女子,也不乏几分沉稳。
过了几天她又请他吃饭,说是说补那天的债,其实她是迫不及待地想在正刊上发表作品。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不知足的女子,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几天看副刊,她觉得实在不上档次,在上面哪怕发一百首诗歌也没什么意思。李真看出了她的意思,便暗暗寻思自己也应该顺势取得一点收获。仗着几分酒劲,他试探性地抓着她的手捏了捏。她没有任何反应。他就知道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后来两人又吃过几次饭,他每次都要捏捏她的小手。这天,他忽然觉得这样慢悠悠地调情实在没意思,就像冬天里用十多度的温水洗澡,那能解个鸟的乏,似这般磨蹭,辱没了文人的风流。
李真便告诉陈兰:“你昨天给我的那诗很好,我跟主编讨论了一下,决定在正刊上发表。”
她就又像个小女孩似地蹦跳了起来,连说谢谢。他就又说:“光谢谢就可以啦!”
“下馆子,这次请你吃牛蛙。”
李真说:“老下馆子没意思。这样,你给我做一餐饭就可以了。”
“怎么做?”
“去我家做。”
“去你家做?”这一会她觉得他简直是脑子有毛病,这算什么事!
他干脆解释给她听说:“是这样,我老婆出差了,已经去了好几天。没人做饭,我就吃了几天食堂,唉哟,食堂的饭菜简直比猪潲还难吃。就想自己做,可我又是个懒人,实在不愿动手,如果你真感谢我,那干脆给我做餐饭得了,就当是你请我的。”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想象得出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她心里是很不愿意的。但她又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扫他的面子,否则一马平川的文学旅途又会变得曲折艰难,她可不想像许多作家诗人那样,在这条道上熬得海枯石烂了才功成名就。便欢快地答应了他。
实际上她根本不会做,在他家的厨房里她打了几个转转就站住了,面对一大堆鱼肉蔬菜,愣愣地发呆。这一刻她感到的却并不是难办,而是想到了母亲这些年的辛苦,一个人把她养大,家务活除了扫扫地,几乎不让她干别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对母亲的思念看似有些不着边际,其实来得非常及时,它使她不再为进入这个家庭而感到羞耻,因为她迫切希望出名的心理有很大一部分是想安慰母亲,想更好地孝敬母亲。
李真见她站着发愣,就知道她根本不行。但他很高兴,因为只能自己来做,就让她又亏欠自己一分,等于是对快乐加了一分保险。他很利索地弄了一顿十分可口的饭菜。她说真想不到,你的厨艺这样好,不亚于外面的那些厨师了。他说:“没办法,老婆不能干,只好自己辛苦。你以后嫁了人,你老公肯定也会有这种感叹。唉,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一场文化大革命,不仅把许多传统的好东西都砸烂了,就连女人的这种勤劳美德也抹掉了。看看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张牙舞爪,呲牙咧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子发展下去,肯定有天会骑到男人头上撒屎撒尿。”
陈兰就在他腰上掐了一下,笑道:“你这是对现代女孩子的诬蔑!”
“电影《模范丈夫》看过吗,只有我们中国才会拍出这种电影来,因为中国男人已经根本不知道做家务是一件羞耻的事了。”
“本来就不是羞耻的事,凭什么你们就不能做,难道你们天生应该被女人侍候?”
“我没说不行呀,这不是,我已经让你们女人调教得像个家庭妇男了啦!”
“把话说清楚,是你老婆调教你,可不包括我。”
两人故意打打闹闹,把气氛弄得非常温馨。
有一会,斜阳从外面羞羞答答地挤进来了一缕半缕,仿佛粉尘似的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陈兰站在微阳中,幽幽地念了一首诗: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李真没听懂,要她解释。她说没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这天,又轮到江风来上课。虽然那天他对陈兰很快就把热情转移到康沙首身上有些不快,但过去后,想起她的漂亮和大方,不免还是很惦记她。今晚上课他便不断把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想跟她接上那天的电火,却是怎么也接不上了。他不禁有些纳闷,难道只一个晚上她就被康沙首驯服了吗?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吧。又想是不是那天因为她看了自己的书,一时情绪激昂,便生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意思,事后冷静下来,那意思就没了。一边上课,一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讲错了好几个地方。有学员在私下里笑,他竟浑然不觉,还以为学员是被自己哪句精彩的话逗笑了。直到快下课了,他才终于看出今晚陈兰脸上平静的表情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令自己惊喜的变化的,她的目光更不会跟自己的目光对接上。他只好暗暗将自己嘲笑了一番。
下了课,有学员围上来向他请教问题。他耐心作答罢,就看见李真和陈兰正在一旁说笑。李真见大家快走光了,就上来对江风说:“学员们都反映你讲课效果很好。”
江风看了陈兰一眼,指着她说:“就是她这样说吧?”
陈兰笑道:“真的是大家的看法。”
江风就转向李真说:“那你还不跟我多发点奖金?”
李真爽快地说:“没问题。奖金我有的是,不过你得把肚子里的货全跟我倒出来。”
“全倒给你,那我吃什么,以后凭什么在文坛混?”
说得李真和陈兰都笑了。他3人一起往外面走。 陈兰挨近江风递给他一本刚刚发行的《湘江之滨》,说:“江老师,我在这一期杂志上发表了一首诗,送你一本,请多多指教。”
江风一愣,接过杂志,看了看她,再看看李真,感到很意外。作为学员就在杂志上发表作品,这事以前他好像还没听说过。他心里有点怀疑,不相信她有这种水平,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嘴里生硬地说好好,马上翻开杂志读她的诗。他粗粗读了一遍。李真问他:“怎么样?”
这话自然问得很多余,当着作者的面,江风就算觉得不好也不会直说,何况他惊讶地发现陈兰还真有点才气。“不错不错!”
陈兰说:“提提意见吧?”
“很好很好!”
李真指着陈兰说:“她又想去拜访康沙首,请他评价评价,想叫我们两个再陪着去,你说呢?”
江风的感觉就变得非常的古怪了。心说我写了那么多诗,都没请康沙首写上只言片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刚发一首诗就动这种脑筋,真他妈的厉害,文坛巾帼同样丝毫不亚文坛须眉。这话自然也是不便说的,他也想再去会会康沙首,就愉快地说:“走吧,我们是应该多走动走动。”
李真本可以自己带陈兰去的,又担心被人看出问题来,所以就找江风做掩饰。江风没想到同样3个人,头一次自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第二次就变成了“人随流水香”了。
康沙首确实不愧为文坛一杆名枪,家里总是有客人。李真3人敲开他家门, 看见客厅又是一片乌烟瘴气,沙发上坐满了文坛各路神仙。康沙首很高兴, 热情地打招呼,开玩笑地问李真:“这位小姐到底是你的小蜜,还是这位兄弟的女朋友啊?”
李真说:“你莫乱说,都不是。”
康沙首说:“都不是,那太好了,我们这里尽是一些光棍,给她介绍一个怎么样?”
李真说:“这事怎么问我,你该问她呀?”
康沙首就朝陈兰扬扬下巴:“怎么样陈小姐,我们这里的小伙子可不错呢,都是文学精英,未来中国文学的栋梁。”陈兰就顺眼朝沙发上扫了一遍,那些家伙有的叼着烟,有的盘着腿,有的挽着袖子在喝酒,她心里说就这些家伙能做文学栋梁,那我就是擎天柱了。她笑了笑说:“我是来拜师学艺的,康老师不要拿我开玩笑。”
康沙首听出她的话里有点责怪自己出言无礼的意思。他便向她表示歉意,说:“我怎么会拿你开玩笑呢,可以这样说,这里面我最欢迎的人就是你。他们这些家伙,都是可有可无的。”
作家卫灵光就骂他:“你他妈的见色忘友。”
诗人张华也说:“也许还见色起意了。”
大伙轰地一起大笑。陈兰被弄得非常尴尬,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刚才几句话收服了康沙道,这会却显然没办法收服那些家伙。女主人听见笑声,就从另一间房子探出头来看,她又跟几个女友为避烟熏躲在里面说话。她问什么事好笑。老公冲她一挥手,没你的事。她就立刻缩了进去。康沙首却又叫唤她:“出来出来,泡茶泡茶。”女主人就出来了,冲老公瞪了一眼说:“你自己不会泡呀!”
康沙首说:“我泡是能泡,只是我如果泡了,别人就会说女主人不贤惠,所以叫你泡是为你好。”
卫灵光说:“到底是评论家,什么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女主人说:“一张寡嘴。”
卫灵光说:“但是一切功名富贵都将从这张寡嘴里出。”
“啊呀,快别说了,功名富贵,哼,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别折他的寿。”
康沙首请李真和江风喝酒。李真说我不擅此道,指着江风说他才是高手。康沙首就给江风满了一杯,虽然他已喝得差不多了,但为表示他的欢迎之意,跟江风干了一杯。又抹着嘴指着李真说你不能喝我不灌你,但多少得抿几口吧,否则你对不起我。硬逼着李真不得不喝了半杯。又看着陈兰说:“我是最不会给女孩子敬酒的,强灌呢显然不妥,别人会说我欺负女孩子,不灌呢,又显得我不客气。怎么样,陈是陈小姐吧,这样,我不说话,你自己看着办,喝不喝是你的意思!”
陈兰知道这个主漫说得罪,就是拗他一点意思都是不好的,他那支笔就像枪一样,指哪打哪。她说我喝两口。就喝了两口,呛得憋红了脸轻轻嗽了几下。康沙首大叫了一声好,朝陈兰竖起大拇指。陈兰的喉咙虽然被灼烧得很不舒服,心里却很高兴,心想这些鸟男人的一些虚假礼节玩起来还真有几分乐趣呢。
江风这次比上次放开多了,谈笑风生,就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他很快就跟卫灵光、张华论起了酒量来,都把自己过去在酒桌上战胜酒敌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吹了一遍。喝酒的人一旦吹上牛皮,那是肯定打不住的,不较量一下绝没有完。江风就跟卫灵光划上了拳。两人的拳划得实在臭不可闻,可那架式拉得却比划拳高手还足。其他几个人则在边上幸灾乐祸的喝彩,都盼着两个家伙喝倒,至少也要倒一个,那才好玩呢。
康沙首见陈兰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问是什么杂志。她说新一期的《湘江之滨》,正想送给你的。康沙首有点惊讶,不知道她为什么送杂志给自己。李真在一旁解释说:“上面发了她一首诗,想请你点评点评。”
康沙首就把那首诗看了一遍。凝神思索片刻,问陈兰:“你很喜欢诗?”
陈兰点点头。
“校旱呢,就没有兴趣吗?”
“有兴趣,可是没感觉。”
“嗯,不奇怪,很多像你这样在文坛刚刚起步的人,往往都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什么,只是跟着感觉走。可感觉这玩艺其实很多时候是骗人的。所以有许多最初写诗的,后来成就是校旱,最初写校旱的,后来成就是诗。你吧,我也看不出你到底适合写什么,只是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校旱创作。”
李真问:“你是在她的诗里看出了校旱的创造力还是什么意思?”
“有这么一点。”
陈兰问:“你认为我的诗怎么样?”
康沙首看了她一眼,低头想了想,说:“我还是那句话,建议你尝试一下校旱。不是说你的诗不好,别这样理解你练过校旱吗?”
“练过,写了几个短篇,觉得不行,就放弃了。”
“你再练练,也许会有新的感觉。”
陈兰心里就灰暗起来。她觉得康沙首肯定是认为自己的诗不行,不好明说,所以拐弯抹角要自己写校旱,她估计他劝自己写校旱的话也许都是言不由衷的,也许潜台词根本就是认为自己没有创作能力。她之所以会理解得如此悲观,显然是因为这首诗的发表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她以往的自信在这道阴影里好像被摧毁了。实际上康沙首说的是真心话,他觉得她在诗歌方面的前途不大,而她的诗中流露出的某种情绪使他觉得她可能适合写校旱一些。因他只是这样感觉,不可能一下就看得很清楚,表情上就有些犹疑,而这种态度自然就加深了陈兰的猜测。
陈兰看了李真一眼。李真也看了陈兰一眼。
江风还在跟卫灵光酣战。两人都面红耳赤,挽着袖子,看样子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孰胜孰负快要见分晓了。边上那些人毕竟跟卫灵光熟识些,开始似乎还比较公正,给双方鼓劲,现在就都有些偏卫灵光,想看江风出丑。李真觉得这样下去江风肯定吃亏,便劝他俩算了,大家为了友谊喝点酒,别闹得伤和气。那几个人便一齐冲李真嚷嚷起来:“老李你装什么好人,看热闹都这么扫兴,不想看一边呆着去。”
李真说:“你们他妈的人多势众,仗势欺人。”
张华瞪着李真问:“什么鸟话#涵欺负他啦,我们是帮卫灵光喝了一口酒,还是让江哥们多喝了一口酒?”
又有人说:“赌酒不能劝和,非醉一个不可。不然这把戏不是白看了吗!”
又有人说:“你这个人松了皮带抬石头──没劲。”
李真挨了几句骂,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家伙继续合伙整江风。幸亏江风素来酒量颇大,那些人都不知底,最主要的是卫灵光本就已喝了二两,所以最后江风没有中他们的道道。这卫灵光也是蛮撞,他想当然的以为划拳绝对不会输给江风,故并不在乎自己已有了几分酒意,较量到后面,他才知道碰到了敌手。他慢慢感到今天可能会栽,想休战,可这场酒战是他挑起来的,先前又说过一定要放倒江风的大话,这会自然不便示弱,但又觉得再不能喝了,只好悄悄地冲张华他们递了个眼神,脚也在下面暗暗踢他们的脚暗示要他们出面阻止这场较量。张化他们明白他的意思,却都装糊涂,依然起劲地怂恿他跟江风喝。尽管他们更想看江风的笑话,但如果卫灵光弄不翻江风,那他们就希望卫灵光醉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么一场精彩的划拳比赛无论如何应该有个结果,都全身而退了那多没意思啊。李真慢慢看出了其中玄机,就不再为江风担心了。康沙首这时也看出了场上的形势。他虽亦有看笑话的心情,可他不能无动于衷,万一醉了一个,下猪崽子、闹酒疯,弄脏的是自家的屋子,他不得不以主人的身份出面阻止两人斗酒。卫灵光自然是顺水推舟,却是江风不同意,红着眼睛说:“不行,不倒一个不算完。”
康沙首见这家伙现在怕是什么话也听不进的,干脆将酒瓶拿了过来。李真就说:“你没意思,人家还能喝却不让人喝,你不会连一瓶酒都舍不得吧?”
康沙首说:“有人醉了吐一屋子,不是你的家是不是?如果是在你家,他们喝翻了天我都不管。”
卫灵光没占到便宜,嘴上兀自还硬:“可惜了,没能收拾你。”
江风说:“亏得是康沙首的家,否则你今天死定了。”
张华就说:“都不要大话,以后找个机会让你们喝个痛快,倒要看看你们谁个英雄,谁个狗熊。”
江风说:“好,下回再斗。”
离开康沙首的家,江风和李真就热烈地谈论起刚才的斗酒。江风不认为康沙首是真怕弄脏了他家的地,觉得是康沙首偏心,到底还是他们的关系好些。李真说这很正常,你跟他们才认识多久,他怎么会帮你呢。江风就一个劲的说可惜,就差那么一点,那个家伙就完了。李真说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陈兰在一旁听他俩谈了半天的酒,一点兴趣也没提起来。她老是在想康沙首劝自己写校旱的话。从那时到现在,她的心思一刻也没离开过这个问题。那会她就想问问李真对康沙首的话怎么看,憋了这么久,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打断江李的话问:“你说康沙首为什么劝我写校旱?”李真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她身上。他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把这个问题转给了江风。可怜这位这会一脑壳的酒精,如何想得明白这么深奥的问题,还瞪着眼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李真就知道这会跟他除了谈酒别的是什么也不能谈的。他见陈兰很迷惑的样子,就想了想说:“也许他就这么一句话,没别的意思。”说罢他又觉得这样回答显得太没水平了,补了几句,“你就照他说的写写校旱吧。现在诗歌太不景气了,校旱稍微好一点,也许他是从这个角度说的,怎么,你还在想啊,唉,你也太多心了,人家那是在夸你呢!”陈兰嘟囔着嘴说:“我可听不出来。我觉得他在讽刺我。你老实说是不是?”李真就笑了笑:“不是的,谁会讽刺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说罢他悄悄地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边上的江风虽然被烧得有些糊涂,这会却接得飞快:“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不想这话却触动了陈兰敏感的神经,瞪着眼不快地质问江风:“你什么意思?”李真也有些敏感地偏过头看看江风,感觉是不是刚才掐陈兰那一下让他看见了。江风颇觉惊讶,他万万没想到随口一句话竟会引起两人这般可笑的反应:“我说错什么了吗?”李真从他略显张皇的表情上感到其实是自己多心了。陈兰也有这种感觉,暗怪自己太沉不住气。
陈兰把康沙首的劝告想了一晚,接受了他的意见。写了一些天的校旱,她慢慢觉得康沙首的劝告其实很对自己的胃口。尽管这几年她一直搞的是诗歌创作,但回想起来,她最初搞的其实是校旱,只是觉得有些难,不如写诗出名快,便改写诗了。有了感觉自然就慢慢恢复了兴趣,她开始大量世界名著。这天,她坐在图书馆里读《红楼梦》,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不想却是周正涛。周正涛笑盈盈的跟她点头打招呼。原来这周正涛现在也正打她的主意。他俩是在去年区文化馆举办的一次舞会上认识的。周正涛本不爱跳舞,可挡不住朋友再三劝说。他们告诉他文化馆办的舞会是区里各单位办的舞会中最刺激的。所谓最刺激的意思就是说那里漂亮的女孩子最多,因馆里有一支半专业的文工团,她们逢舞必到。区政府里凡是打单身的小伙子,都爱往那凑。周正涛被说动了心,就跟着去了,果然就见满园芬芳,艳红遍地,当时触动他的情思,还说了一句很为同伴们叫好的话:“好像女孩子有捡似的。”当然,那天他并没有捡到一个女孩子,但看上了一个,就是陈兰。他向同伴打听她的情况,知道她是图书馆的管理员,有天便以借书为名开始追求她了。可是他属于那种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事先把事情想得过于美好,甚至连一些细节都想得十分周到,临了除了打摆子,那些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设计全忘到了爪洼国。奇怪的是一出图书馆就又什么都想起来了。便以为不过是初次接触,有些怯战也是难免的。于是重新鼓起了进攻的勇气。哪知还是老样子,只要一看见她,他就哆嗦得厉害,好像从来没追求过女孩似的。实际上他在同学宋海棠面前,不仅大大方方,有时甚至有些放肆。他对陈兰实在割舍不下,一个原因是陈兰确实漂亮,令他魂不守舍,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总觉得她身上有那么一点宋海棠的影子,能使他很容易就想到初恋的感觉。他觉得如果不去追求这个能让自己很容易就想到宋海棠的女孩,那恐怕就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甜蜜的感觉了。实际这种想法十分荒诞,他这样想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放弃。很多时候勇气来自于某种理由,至于这理由可不可信,并不重要。然而,他顶多是让自己做到这个程度而已,每次说服了自己一到陈兰面前,依然就跟傻子似的,除了心潮澎湃,不敢上前搭讪。亏得他运气还不错,有一天陈兰竟跑到宣传部来了。两人见面都愣了,她不知道他原来是宣传部的人。一番问答,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来找她的女朋友的。宣传部有一个搞团委工作的女孩,叫王芳,陈兰跟她关系很好。那天王芳不在,周正涛就跟陈兰多说了几句话,热情地表示他愿意帮她把来意转达给王芳。陈兰说谢谢,不必了。虽然没有更深入的交谈,但那件事无疑解决了周正涛的心理问题,他不再害臊了。果然,他再去借书,能很随便地跟陈兰说这说那,故意借一些很少见的书,请她帮忙寻找。后来她察觉了他的意思,不禁暗算笑了一下。笑里的意思是如果存在这种可能,那我不如就选关松浦算了。无论地位还是前途,关松浦都要比周正涛更有吸引力些,一个宣传部里的小干事,能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呢,撑死不过一个宣传部长,再论长相,周正涛也不能跟关松浦比。
今天周正涛来是想请陈兰看电影的。他下了决心,认识她的时间不短了,他觉得该对此做个了断。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对感情上的问题不喜欢久拖。可有时候不浪漫的人往往处理问题却喜欢使用浪漫的手段。周正涛一边在书架上翻书,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上前去挑明了说话。不知他是根据什么迹象动的这份心思,反正就陈兰这方面来说,她几乎没有给过他一次感情的暗示。他完全把自己的一厢情愿理想化了。过了很久,他觉得自己有了勇气,就顺手拿了一部很高深的哲学著作,走到她面前办借书手续。他不着边际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忽然说:“我经常来找你借书,麻烦你了,我想对你表示一下感谢,今晚请你看电影,赏个脸行吗?”陈兰惊讶地抬头看着她,虽然知道他蓄谋已久,但他的这个邀请还是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忽然又感到非常有趣,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她马上意识这样不好,人家毕竟是一番美意,说起来男人们不都是这种德性吗,嘲笑他的蛮撞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可她实在忍不住,她第一次碰上这么有趣的事,第一次碰上如此猛浪生愣的男人。她就趴到了桌子上,不敢笑出声,使劲憋着,肩膀抖得一颤一颤的,倒很像是悲痛到极点的人趴在桌上哭泣一样。周正涛强烈地感到自己完蛋了。实际上他的后悔不是从她的笑开始的,而是话一出口他的心里就存满了痛悔的情绪。他觉得那一刻是自打动这份心思以来活得最清醒的一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在干什么,过的是什么日子,哪像原来那个周正涛。原来的周正涛活得是多么潇洒啊,清醒睿智,从不说荒唐话,不做荒唐事。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把一生的脸都丢光了。他还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赤裸裸的小丑,连一丝一毫的尊严都没有。他把她竭力控制的笑理解成肆无忌惮的笑,在慢慢适应了这种羞耻之后变得恼羞成怒了。就算自己荒唐她也不该是这种态度。他的眼里渐渐喷出了怒火,恶狠狠地问:“有什么好笑的,嗯,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想请你看场电影吗,值得你这样笑吗?就算我说了句蠢话,也不至于就把你乐成这样吧?”
陈兰知道已经惹怒了他,这才止住笑,抬起头来,对他摇了摇手说:“我不是乐,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乐,我只是觉得我受不起你的感谢,这是公家的图书馆,不是我私人的,你来借书,我为你服务,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这样做饭碗就得砸了,所以你根本没必要感谢我。”
周正涛余怒未消,说:“既然如此你笑什么,我相信仅仅只是觉得当不起感谢不至于使你笑成这样。我知道你在嘲笑我。也罢,陈小姐,我只请你想想,你一辈子不恋爱吗,你一辈子不嫁人吗?……”他还想严厉地谴责她,要毕竟是自己干了傻事,怎能过分指责别人,一时再找不到合适的句子,他就把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扔,拿起借书证,怒气冲冲地走了。陈兰追着他的屁股叫道:“对不起,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