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谎言
有人说过,每个人说真话的比例和说假话的比例几乎都是相等的。但实际上,我这一辈子说的谎话,可比我说的真话要多得多。
我能记得起来的第一个谎话是在我九岁的时候,为了一条炭灰色的丝巾。
当时我们村来了一个外地被拐卖过来的年轻女人,他们都叫她小六,我们小孩子也跟叫她小六。在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是很明白拐卖是多大的罪状。
小六长得不算漂亮,但却很白很白。所以,每当她系着那条炭灰色的丝巾时,我们都觉得好看极了。要知道,对我们几个女孩子来说,当时戴在脖子上可以做装饰的东西可能就只有红领巾而已。
在她没来之前,我是所有同龄女孩子之中最白的。每次人家看到我就会说:“燕子,你的脸就像大萝卜一样白。”然后,我就会很骄傲的笑。可自从小六来了以后,人家似乎就不再这样说了,因为小六比我更白。更重要的是,那条炭灰色的丝巾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
某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戴着那条丝巾,在风里一直跑啊跑,就像飞起来的感觉。几天之后,我又梦见了那条丝巾,我把它丢到了河里。
吴兮住在小六的隔壁,从她的口里,我们知道了小六除了有一条漂亮的围巾外,还有一件红色的内衣,凹凸有致而鲜红鲜红的,晾在院子里时,比我们的红领巾还要鲜艳。而我们的妈妈穿的内衣,不是白的就是灰的,干瘪瘪地像裹豆腐渣的麻布袋。
那个太阳的落山的下午,我们几个蹲在一个草堆后面丢石子,一边讨论赶集的时候自己的妈妈都买些什么,只有我没有说话。
“燕子,你妈妈都跟你买了什么?”
贺小眉头上戴了一个新的发夹,于是她故意偏着头问我。
“什么都没买。”
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谁都知道,我们家甚至穷得连个水果都买不起。
“我跟你说,我在市场里看到小六那样的丝巾,好漂亮的。我妈妈答应我了,要是我下次考个一百分给她看,就给我买一条。”
姜云是我们几个人中最漂亮也是学习最好的女孩子,也是最胆小的。我看着她大大的眼睛,突然想到一个坏主意,
“我们去把小六的丝巾偷来,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不好吧?”
这话一说出去,就像炸开了锅似的,我们全都停了下来。吴兮第一个附和,看样子,她比我更想得到那条丝巾。其他的女孩子也都跃跃愈试。只有小眉表示迟疑,可少数应服从多数,这是真理。
过程也非常顺利,我们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拿到手了。然后,我们跑到村口的枯田里,很大声地一边唱歌,一边抢戴那条丝巾,心里美极了。
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玩够了,于是有人在说应该还回去了,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应该谁去还丝巾,
“是燕子说去偷的,应该燕子去还。”
“为什么要我去还啊,你们不是也都戴了吗?”
经过激烈又热烈的讨论之后,我和吴兮两人去物归原主。
从村口到小六的家会经过一条小河,从那儿走过时我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梦,然后一些奇怪的想法就钻了进来。
我看了一眼吴兮,她似乎还在恋恋不舍。我突然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把丝巾挂到小六院子里的晾衣杆上后,吴兮就回家了,我也往回走。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回去,我走了不远又绕了回了,然后,拿走了那条丝巾。
我从小都相信,梦,是指引。
入夜以后,我开始害怕起来。妈妈是个严厉的人,我很清楚如果她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
刚吃完饭,吴兮就扁着嘴来找我了,后面跟着她更加凶神恶煞的妈妈。
“燕子,是不是你带着她们去偷小六的围巾啊,”
“吴嫂,什么事?”妈妈马上从后屋跑了出来。
“她们几个小孩子,今天跑去偷人家的东西。就是你们家燕子带头的。”
我没动,也没答她的话。只是看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和她相比起来,妈妈是多么的瘦小。
“她们?是不是搞错了?”妈妈半信半疑。
“这还有错,你们家燕子带着几个小孩子去偷小六的围巾。”
“燕儿,吴伯母说的是不是真的?”妈妈的脸上看不到有生气的表情,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却显得很沉重。
“我们只是借来玩一下,又还回去了。”我作贼心虚,答的很小声。
“可是,燕子,小六的围巾不见了。”吴兮比我还害怕,说话都打结了。
“我们是一起还回去的呀。”我的声音大了点,还是为了掩饰心虚。
“你没有拿吗?”吴伯母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不见的是她的围巾。当然,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想我带坏了她的女儿。
“燕儿,说,你到底有没有拿。”妈妈的脸似乎变得更沉。
我心里迟疑了那么一会儿,但我一抬头就看到吴伯母鄙疑的眼神,很大声地脱口而出,“我没有拿,我们玩了一会儿之后就还回去了。和吴兮一起去还的,你可以问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吴伯母鄙疑的目光,因为我不敢看妈妈。
吴兮吞吞吐吐地说:“我们真的是一起还回去了的,晾在了竹竿上我们就一起回家了。但我不知道它怎么不见了。”
“燕儿,你到底拿了没有?”妈妈再一次问我。
我也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我没有拿,我还了回去,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见了。我就是没有拿!”
最后,吴伯母领着吴兮歪歪咧咧地走了。在走之前,说了一大堆“你应该好好管教燕子”,“不应该眼红别人”,“这么小就偷人家东西,长大了该怎么办”诸如此类的话,妈妈如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她们走了以后,妈妈看了我一眼,很无奈的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像是艰难的信任,像是痛苦的倾诉,更像是深切的希望,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着她矮小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和妈妈会一直这么孤单而贫穷。
然后,我告诉自己,这辈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一定会要两种东西:钱,和男人!
实际上,小六的丝巾被我丢到了河里,就像梦里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