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危难真情
民国三十六年的初夏。
喧嚣繁华的大上海,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悸动焦躁。空气中布满了热辣辣的民声,报刊上成篇累椟是激烈的论调,国计与民生似乎全都悬于一线。而官埸上、交易厅内依然暗流涌动,有人大把地赚入黄金美钞,有人悲惨地抛光家当,十里洋场仍旧上演着各色不同的剧目。在常啸天的心里,这一切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的动乱,司空见惯,而在年轻人眼中,新鲜的空气与暗污的江流正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常小健是年轻人中的例外。他主持忠义社的事务已经一年多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面孔越来越带了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冷静,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血腥,使他的眼神变得冷酷,行走或静立在大庭广众之中时,他的潜意识会觉得自己如同一头猎豹,总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他知道,自己会象父亲那样,随时可能遭遇突如其来的危险,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是忠义社的副社长,天华公司的总经理,上海滩最年轻的帮派老大。他的行为举止越来越象常啸天,也爱穿黑色的大衣,脸上挂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微笑。忠义社的老一辈人对他的态度已由喜爱变成尊重,因为他惊人的才干早令他们刮目相看;而他自回沪露面,就在同辈人中间奠定了无可争议的地位,他的身手和胆识被小兄弟们传颂不已,连心高气傲的吴浩海都被他折服。所以,他已经赢得了社团上下的一致认可。
春风得意马蹄疾,当他身后跟着一群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走在上海街头时,俨然已挟了王者之风。
波音客机停在雨中的虹桥机场。
蒋器挽着雍容华贵的母亲下了飞机,刚和舅舅蒋湛打了个照面,蒋清已经被一群政要和外国人团团围住,蒋器显然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一笑闪开,和小表弟阿斌共执一伞。
蒋清这边镁光闪动,她头上盛开着好几把雨伞,正以外交家的风度,一一和接机者握手寒喧,但出了机场,她还是上了兄长的汽车。
车上,蒋器左顾右盼地问:“姗姐姐呢?她怎么不来接我们?”
蒋斌关上车门:“阿姐?现在我都难得一见,她可忙了!”
蒋湛也向妹妹恼怒地抱怨:“都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她回家了!天天忙着游行演讲,反美扶日,把家忘得一干二净,我看她早晚要成共产党!”
蒋清皱眉道:“这怎么行!搞政治也要等完成学业,等我和她好好谈谈,她那么优秀,可不能耽误了自己!”
蒋湛道:“她把我们的口堵得严严的,课程不但一点不耽误,还门门优秀,唉!我现在宁肯她笨一些、傻一些,女孩子聪明起来真是可怕#糊最听你的话了,但愿你劝得动。”
蒋斌笑道:“阿姐呀,她不反对姑妈就不错了!姑妈、阿器哥,你们这次回来上海,上街去可千万别说自己是美国人,现在全上海都在反美扶日呢!”
蒋湛训斥儿子:“不要胡说!你姑妈致力中美交流,为国家做了很多贡献,和你说的风马牛不相及!”
蒋清惊讶地看着哥哥:“哎?听你的口气,好象也在支持反美扶日吗!”
蒋湛道:“远东军事法庭确实可恶,是中国人都会有反感的。”
蒋器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想到妈妈居然要出面劝表姐,他不由暗笑,他虽然不理会政治,但对人对事看得倒很清楚。表姐芸姗的性格和妈妈蒋清是惊人相似,她们都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一旦投入到事业中就追求完美,异常忘我。这娘俩要是互相劝起来,说不定是干柴烈火越说越着。
他不由想起了一年前表姐送他的情形,那时他就说风和云早晚要聚在一起,他这次挟雨而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表姐的风云际会呢?他摇下车窗,望着乌云密布的上海天空,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大学生蒋芸姗现在只愁时间不够用,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边跑,觉得快被太阳烤化了;晚上,那些秘密集会是如此频繁,隐隐的危险中蕴含着年轻人渴望的那种刺激。她现在是上海学联骨干,被太多激动人心的事情充溢了身心。五月下旬,她带领圣大的同学参加了交大召集的的万人反美扶日签名活动。现在,她多方联络教授和社会名流,正准备召开座谈会,初步决定要同市长吴国桢辩论。
表弟蒋器回来都好几天了,她也顾不上去看他,她是如此忘我地投入到学运中去,连田冰她们都奇怪这个富家大小姐哪来这么多的精力#糊的领导人何苍劲先生最近也不时提醒她要注意休息。蒋芸姗心里最清楚,她这样拼命的工作,除了她政治热情,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那说是久久不愈的感情创伤。在学校里,她几乎天天都能遇上那可恶的常小康,他总是频繁出现,送花写诗,大献殷勤,无论怎样拒绝,他照样死皮赖脸地贴上来。每到被他纠缠的时候,总令她想起他那个叫常小健的兄长,想起她自己那段充满耻辱的感情付出,她无论如何想忘记,却总是忘不了!这常家兄弟一个在身边如附骨之蛆,一个在心中如寄生的蛔虫,全都恶心之极,却挥之不去!
此时的常小康刚刚读到大二,已然成了声名远播的流氓学生,经常倚仗了家世在学校内外聚众斗殴闹事,炫耀武力。蒋芸姗在学校搞活动,真还有些忌讳他的这种身份,不能同他翻脸。因为,她们的斗争越来越隐密,再不能因为自己感情处理不当,而给工作带来负面影响。
虽然和祖父、父亲的思想有着天壤之别,但在蒋芸姗内心深处,却还认可蒋氏家族所恪守的家风,她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严肃,道德观念纯正,而从常氏兄弟的言行中,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常家的恶劣家风,一旦联想起黑社会、帮派老大、常小健明显的私生子身份、还有他接触的什么女明星、他们家那个阴阳怪气的姆妈,她就不寒而栗。那样的家族注定是充满了邪恶,而常家兄弟只是邪恶之树上必然结出的果子,虽然外表好看,但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些联想,让她对那个叫做常啸天的黑帮头子,日益鄙视和憎恨。可年轻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和常家居然在二十年前就有了极深的渊源,表弟蒋器就是常啸天的亲生儿子,而令人讨厌的常小康,居然会和蒋器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由于注定要纠缠于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年轻人的幸福和不幸就都由这个夏天开始了。
最近,陈阿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接连走起了背运。自打去年被常小健禁止了毒品生意,风雷堂的收入直线下跌,他心有不顺,常常发些无名火,今年春节刚过,竟把一个上门来认父的学生仔给暴打了一顿,可能下手重了些,法庭给他送来传票,说这一对母子把他告上法庭,指控他遗弃。阿水眼珠子没气出来,玩了半辈子女人,第一次阴沟翻船。一气之下,就要干掉这对找麻烦的母子。
常啸天得知此事制止了他。因为邵晓星的案子在前,他再不想兄弟再惹上官司,虽然只是一般的民事官司,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最后,轮到常小健为这位风流阿叔揩屁股做善后。好在忠义社这样的社团,都有自己的御用律师,他和律师分析后得出结论,那母子敢于这样纠缠,只是为争一口气。他叫律师私下打通了法官,把案子在最小的范围内做了缺席判决,给了那母子一笔抚养费,又软硬兼施叫她们离开上海。这一下虽然达到了不事张扬的目的,但阿水名义上真的成了一个无名小子的亲爹,再出席社团集会,就被知情的老大们笑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可事情却似乎没完没了,从三月起,他的情史又叫一家小报登了连载,一登就是一个月。自从常啸天派他到大上海经商,到接手邵晓星管理风雷堂,他今天已经俨然是上海名流。这些年来他风流成性女人无数,人人尽知。小报虽然用了化名,明眼人却一下就能看出是他,加上那作者的手笔很是下流不堪,阿水便愈加忿忿然。有了上次的教训,他这次不再知会大哥,直接叫唐辕砸了报社,拘了校旱的主笔。
因为常啸天算得上一个风雅的帮派老大,所以忠义社一直在文化界颇有些朋友,这一阵便接连有人给常啸天打电话来讨人情,要求放人。阿水这一次咬得很死,说什么也不肯放。常啸天理解他这一段时间因为女人很受了些气,丢了面子,有意耍耍威风,也就由他去。一直以来,这个兄弟不思婚姻,使他心下内疚,他总认为源头在当年阿芳的拒婚。由于有了这个心结。所以,尽管阿芳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但他从来不给她名份;而阿水尽管玩女人玩得出格过火,他也从来不加干涉。
常公馆。
早餐前,常家父子照例坐在大厅浏览当天的报纸,现在报界的言论很是自由,正热衷披露发生在各地的抗议示威事件和真相,天天抨击政府暴力,内战的新闻也不少。爷俩偶而做做交流,令常啸天感到欣慰的是,小健冷静超然,丝毫没有时下青年人的浮燥,对时局的看法见地独到,高屋建瓴,很对他的胃口。
尽管如此,今天的报纸还是让常小健心动了一下,那是一则迟到的消息,讲成都的大学生请愿过程中突遭军警镇压,打伤二百多人,逮捕的学生过百,造成了重大流血惨案。他第一想起了小弟,脑中还短暂地掠过一个鲜活美丽的影子,但只是一闪而过。他急忙叫来忠贵,吩咐去学校接二少爷回家。
惠若雪正下楼来,担心地问:“这么急叫小康回家,有什么事吗?”
自从天华公司和大儿子的一次恳谈,惠若雪维护了儿子的同时,也失去了继母的最后一点尊严,她已经不能再把常小健当成后辈,面子上也再显不出来母亲的作派。随着常小健在社团中担任要职,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日渐重要。常啸天凡事必要垂询这位长子的意见,而且经常是言听计从,常家事实上已成了这父子的天下。惠若雪心中常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酸楚,但面上还是要讨得一个好。
常小健对继母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他指指报纸:“大学生闹得很厉害,南京已经开始镇压。我耽心小弟也卷进去,找他回来叮嘱一下,课不紧的话干脆回家避一阵。”
惠若雪赶紧拿起报纸来,她识字不多,断断续续也只能读个大概,看了半天惊叫了声:“哟,都死人了,这些个学生崽不好好念书,闹个什么吗!”
常小健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直接导致时局不稳,自古亦然。大学生的家乡到处都在闹饥荒,反政府情绪自然是越来越高,更何况还有反对党从中鼓动。”
惠若雪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常啸天接过话头:“你叫小康千万不要卷入学生运动,最近忠义社风头出得够多了,小邵还在狱里,阿水就跟着出事,要是阿康再起哄添乱,别说我这当爹的不管!”
惠若雪见丈夫把话说绝,陪笑道:“康儿不是没眼色的孩子,咱们家又不缺吃穿!阿健不是说接他回家来避风头吗!”
常啸天嗯了一声向饭厅走去,边走边吩咐:“如果市政府和警察局方面再和我们提要求维持秩序,我们宁可出钱,也不许兄弟们充打手,我们不当蓝衣社!拿些个学生出气我最看不惯!”
常小健应道:“这个我知道。爸爸,现在满街号召多用国货,反美扶日。我们正在这个风口上和美国人做生意,要不要暂缓?”
常啸天在餐桌一头坐下,伸伸袖管,接过佣人递上来的手巾擦擦手,嘴角全是冷笑:“学生只不过是受人利用,说几句爱用国货就能禁止美国货倾销了?就能阻止远东军事法庭的判决?法币贬的是一日千里,我可是有大批兄弟要开饭呢。生意给我照做,不过不要太招摇。今天的美国人不是当年的日本人,用不着危言耸听!”
“爸,我好象听说您年轻时候在大学里,也是个激进分子?”常小健笑着问父亲。
常啸天兴致一下被勾起来:“是啊!一看学生上街,我就想起当年。我称得上是他们的祖宗喽,那时候满清还没推翻,巴黎和会上的二十一条成了导火索,我们火烧赵家楼,天天嘴里都是德先生、赛先生……”
“就是提倡民主和科学!”常小健笑着向姆妈解释。
“我搞学生运动的代价是一年多段祺瑞的大牢,当时爸爸穷啊!有钱有背景的同学一个个往出放,就是没人搭理我这个小县城出来的穷小子,那一年多让我脱胎换骨!”常啸天忆起当年,感慨万分:“唉,政治这东西真是碰他妈不得!还好健儿早早成材,再用不着念这些个什么破大学;小康只知道吃喝玩乐,根本不关心政治,想想倒也是好事:要不就看透世事,超然物外;要不然就庸庸碌碌,凡事不上心,都不会惹太多麻烦,就怕能力不足又强出头!”
惠若雪听见说儿子庸碌无为,心中不高兴,又不能发作,而最后一句话又象是在对她指桑骂槐,便低下头去。
这弦外之音常小健也感觉到了,忙岔开话题:“爸爸,阿水叔那边您是不是再劝一下,那小报记者关得太久了,怕是麻烦事,我们已经接到了报界的抗议信,据说他们还酝酿小规模的抗议行动,要在公司门前举行。我看不如教训一下放了吧,他已经吓破了胆,不会再出去胡说八道。”
常啸天皱皱眉头:“哦,抗议?人关多久了?”
“两周了。”
“什么来头,查过没有?”
“倒没什么来头,一个专门收钱写命题作文的。”
“叫阿水做掉吧!”常啸天轻描淡写:“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授人以柄。”
常小健半天没出声,看见父亲目光投来,默默点点头。惠若雪这回听懂了,蹙蹙眉瘪瘪嘴,心道这种事体也在饭桌上讲,真恶心人。
晚上,常家二公子小康被接回家来,进门见家人都在大厅中。自从和大哥有过那一次别扭,他始终有些怕见大哥,加之后来知道了母亲的斡旋,使他更觉尴尬。这两个学期里,常小健再不去圣约翰接他,他也很少主动回家。他先问候了父母,和大哥打了招呼便要上楼,没想到,父亲破例语气和缓地叫住了他:“阿康,这几天你们学生闹得厉害,坐下来和我们讲讲情形。”
常小康十分意外,先看看妈妈,又看看大家,他头一次觉得父亲的重视,竟要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妈妈正在对他鼓励地笑,大哥也走过来拉他坐下,常小康便有些诚惶诚恐,恭恭敬敬面向父亲:“是。我回来的时候,宿舍里还有人在写标语,尽什么爱用国货、反美扶日的那些词儿。他们还准备上街游行。”
常小健道:“警备司令部传出来消息,军警已经处于临战状态,明天一早就封锁各大学校园,政府要弹压了!”
常小康有些兴奋:“啊?这么厉害呀,好,叫他们闹!还要把我的美国行军床砸了,借他们个胆!”
“是啊,北平、南京学生游行全都发生了血案,这一次上海市政府是吸取了教训,防患于未然。小康,早一点接你出来,就是怕你出事。”
常小康不以为然:“我不是民主派,也不是激进派,游行我不去,活动不参加,谁敢把我怎么样?我早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些个傻瓜和人家军警玩命,图个什么劲儿!”
常啸天大觉逆耳,这个小儿子的性格实在不对他的口味,和他当年的血性相去甚远,忍不住要出言讽刺一番:“我们家二少爷也知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常小健提醒父亲:“明天要和美国的那家轮船制造公司正式接触。既然市面这么乱,我们是不是通知他们再等一等?”
常啸天一提起这宗生意便兴致勃勃:“等什么,立刻谈。越是这个时候,才越是和美国人做生意的大好时机,没有竞争没有压力,要多稳当有多稳当!你不是已经和他们约好了吗?”
常小健道:“是,一周前就约好在海军指挥部里。爸爸,您这样重视这个生意,不如亲自去看看。”
常啸天笑着摇摇头:“我相信你的本事。那两个美国人年纪也不大,你和他们打交道会更谈得来。这个买卖要是谈成了,天华的进出口贸易会稳居上海头三位,明天看你的了!”
“放心吧爸爸!我前期工作做得很足,预计有七成的把握。您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到了这种时候,惠若雪、常小康只有瞪着眼睛看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份儿了。
翌日,谈生意的常小健,劳斯莱斯座车被阻重庆路。
此处离目的地美国海军指挥部只有几百米,却再也走不过去。一辆辆飞行堡垒正大鸣其笛,向西疾驰,一辆辆满载军警的长卡也跟着呼啸而过,小宇看见常小健一个劲儿地掏出表来看,不由急躁:“神气什么,军警了不起?”
小魏刚要乘隙启动车子,又有了大队美式装备的骑警队招摇过市。车是走不了,常小健决定弃车步行,他让小魏将车停上路边,带着小宇跳下车,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怕是要出事,警察比学生还多!”
“交大、同济、复旦几个大学全被军警包围了,子弹上膛,随时要开火哟!”
“这些学生娃娃也可怜,手无寸铁不要命了!”
正议论着,一支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中间有些身量矮小的象是中学生。军警如临大敌,分出一股去抵挡。一时间,象掺了黑芝麻一样,学生队伍里冲进大批军警,队形立刻混乱。可学生唱着歌,喊着口号,仍旧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远处有学生拎了柏油,在海军指挥部的墙上大书“Get out(滚出去)!”,立刻赢得掌声一片。
指挥部里,一些美国水兵开始还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这下子方明白愤怒的矛头竟是指着他们,纷纷缩了回去。
外滩路上,军警与学生的冲突已经升级,开始混战成一团。常小健被拥在围观的路人中,再也动不了。小宇看了冲突,不停地骂着“杂种杂种”,常小健知道他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烈,怕他路见不平弄出事来,便拉着他看能不能退回到车上去。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从眼前匆匆而过,边走边用生硬的语调问:“谁知道,圣约翰大学在哪里?”
常小健认出他来,闪念间下去拉祝蝴:“蒋器,你是不是在找蒋芸姗,她在这里吗?”
蒋器正在游行队伍里张望,闻声回头愣愣地点点头,旋即发现竟是常小健,马上瞪了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拨开人流继续寻找表姐。
小宇挤过来,骂道:“健哥,这小子是谁?这么凶?”
常小健已顾不上回答,因为一大队骑警上来了,高头大马踏得尘土飞扬,钢盔制服棍棒飞舞,一时间街面大乱!
常小健身边一拔学生被骑警冲散,两个瘦小的女孩子尖叫着撞在一起,都绊扑在地,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上,常小健一把一个抱开她们,听得脑后风声躲闪不及,竟实实在在挨了一警棍,眼前一黑险些扑倒在地。
小宇抢上来扶住,大喊大叫:“你下来!”就上手拉骑警。骑警早打顺了手,警棍已经抡得有些疯狂,披头盖脸又朝小宇打下来,常小健清醒过来,拉起小宇奔向路边。行人早已退避三舍,人行道上让出一大片地方,看车的小魏早从车上跑下来,挤开人群大叫:“大少爷你们没事吧?”
常小健抚了头摆摆手,得救的两个女孩儿站在人行道上哇哇大哭,十分凄惨。常小健再回头,又见不少学生辗转挣扎在血泊中,眼前立刻出现那个神采飞扬指挥大合唱的女学生。他向小宇急急吩咐一声:“千万别动,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他一头冲进混乱之中,小宇小魏都傻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健哥会淌这道浑水,大呼小叫哪里还找得到常小健的身影,只能互相埋怨着原地不动,引颈望到学生的血和高压水龙一齐飞溅,急得大汗淋漓。
常小健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有了准备。他问清楚后在混乱中左躲右拐,几分钟后人已经在海军指挥部门前。他看到圣约翰和光华大学的两面校旗下,几位教授模样的人,在学生的簇拥下正狼狈不堪地逃向路边,他首先认出简淑兰,上前格开追打的军警,帮助他们把教授们护送到路边。老教授们斯文扫地,大骂政府无道。大学生们忙向出手相救的人道谢,早有剧社的同学认出他来,惊喜地叫常大哥。常小健不顾寒喧,急问简淑兰:“蒋芸姗呢?”
简淑兰浑身被水龙浇得透湿,惊吓之中只是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几个男生还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常小健张臂拦住:“不行!里面太危险,不能再进去了!”
有个男生嘶声道:“让我们上,你看那些军警没人性,专门欺负女同学!”
常小健也看到了远处在棍棒下呻吟的一群女生,大学生们已从他身边冲过去,此时此刻,常小健被这种近乎悲壮的气氛打动,早把父亲的叮嘱抛到脑后,心想既然赶上了,反正都是弟弟的同学,不管是不是蒋芸姗,救得一个是一个,便随他们再次冲进混乱中。他第一个从警察棍棒下拉出来的居然是田冰,田冰鼻孔流了许多血仍在热情地笑:“常大哥,我刚才就看见你了,你真勇敢!”
常小健避开警察的棍棒,把她送到安全地带,这时,一个男生一瘸一拐地喘着粗气,向东指着焦急地大喊:“完了,蒋芸姗他们被抓走了!”
常小健一震,回头看见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正把领头的学生押向飞行堡垒,烈日下水雾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特别醒目,她垂着头,长长的发辫落在地上,几乎是被一路拖着在走,常小健拔开人群飞奔而去。
两个警察拖着被打昏的女学生马上要到飞堡了,突然臂上吃痛,皆哎哟一声松开手。常小健孤军深入,只能以快取胜,横抱了蒋芸姗便往回奔,一路上不再躲闪,连吃枪托警棍。吃了亏的警察首先吆喝起来,追赶的军警便象滚雪球越来越多,到处是“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的喊声,常小健奔至那伙同学中,放下蒋芸姗,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接着跑,他冲出一个百米,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知道肯定逃不掉了,停步一个急转身,有两个警察收不住撞上来,立刻如获至宝地把他抓住。常小健奋力扭过头,刚好看见蒋器正把蒋芸姗抱上车,而那边居然没有一个警察!
常小健目的达到,任由警察押着往回走。田冰和同学们愤怒地拥上来,大声嚷着和警察又推搡起来,常小健见大学生反过来救他,心中感动,喊道:“我没事!你们别过来,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又向警察喝道:“不要胡来,我叫律师告你们。”
混乱当口又听得咔嚓声不断,一个大胡子外国记者正在拍摄这个场面,已经有警察冲上去抢相机,那记者倒是十分镇定,用生硬的中文喊:“字林西报!”
警察一听美国人,知道惹不起,只吓唬几声便作罢,几位教授显然和那记者相识,叽哩呱啦向他介绍着,常小健心中叫苦不迭,这副样子要是上了报,可是大大不妙,他在警察手中挣扎叫道:“不要登报,听见没有?NO!NO!……”
话没说完,口便被堵住,那大胡子记者向这边伸出大拇指,样子竟是在赞他了。常小健哭笑不得,只能拼命低下头去。混乱中,他被押上飞行堡垒,因为连续袭警,因此格外受到优待,手上还多了副手铐。
拥挤闷热的飞堡中清一色大学生,个个都鼻青脸肿,反复大声唱着同一首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大家见新押上来的人虽然年纪也不大,可大热天竟然西装笔挺,皮鞋闪亮,都笑个不行,揶揄道:“连洋行白领都抓来了,他妈的警察真是瞎眼了!”
后抓上来的学生则对他尊敬有加,向大家纷纷介绍:“这位先生支持学生运动,见义勇为救了好多教授和同学。”
学生们恍然大悟,不顾唱歌都问他姓什名谁,真把他当成了英雄一般。常小健长这么大,从未尝试过被人用枪指头的滋味,本来有些丧气,但一见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大学生,也不禁被他们的热情乐观感染,心中想:“小宇小魏等不到自己,一定急坏了。爸爸万万不会想到大儿子会卷进学生运动,先出了事。唉,事已至此,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自己被抓的消息最好能瞒过爸爸,不叫他知道。”
他哪里想到,蒋芸姗的同学已经在多方打听他的消息,准备向他家里报讯了!
这一边蒋器为了找表姐,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被高压水龙浇成落汤鸡。他在关键时刻赶到圣大的队伍中,在一群学生和教授的簇拥中,看到表姐头破血流,人已经昏迷,他惊恐万分,只顾抱她上车去医院,并不知道林小健救人被抓的惊险一幕。
蒋芸姗头上缝了七针,急救后被送进病房挂上吊瓶,很快清醒,见妈妈在一旁拭泪,姑妈也正看着她,昏昏沉沉道:“妈,我好好的,你哭什么!”
蒋清看侄女一张清丽的小脸被纱布缠了大半,睫毛长长地闪动着,一脸无辜相,又心疼又生气,嗔道:“还说呢!差点吓死你妈。阿器说你流了好多血。你真是不要命了!”
妈妈泣道:“多亏阿器不顾危险地找到了你,要不然真不知你会成什么样儿!这些警察真心狠。”
刚好英雄救美的蒋器走进来,衣服还皱皱巴巴的,手中却拎了大堆的水果。
蒋芸姗感动非常,虚弱地抬了抬头:“阿器,谢谢你!”
蒋器孩子气地一笑,上前拍拍她的脸蛋:“穿医院的衣服也这么美。你快成圣女贞德了,女英雄!”
大家全被他逗笑了,蒋芸姗却还在问街上怎么样,被妈妈抢白道:“还能怎么样?刚才你的同学来电话,说你被警察抓起来了。你爸爸发动全家出去,现在还在各个警局查你的下落,都还不知你进医院呢!”
蒋器感慨道:“今天我可开眼了!简直是法西斯再现,中国太黑暗了!”
芸姗妈妈道:“阿器,不要学你表姐口没遮拦!”
蒋器满不在乎地端端肩:“没事儿!这里全是受伤的学生,医生护士客气得很。表姐她们真是英雄呢!”
蒋芸姗眼睛一亮:“这医院有同学吗,那快给我换个人多的病房吧!”
蒋清失笑:“这大小姐革命到家了。放着特护房不呆要去挤普通病房,真快成小共产主义者了。”
妈妈才显出生气来:“阿姗,妈看你这个样子不忍心说你。可这回说什么也由不得你了。给我在这儿乖乖养着。一个女孩儿家,差一点就破了相,以后可怎么嫁人呐!”
蒋芸姗见一向和善的妈妈也严厉起来,不好再坚持。蒋器道:“妈、舅妈,你们午饭还没吃,先回去吧,表姐这里有我!”
蒋清点头道:“也好!回去看看大哥他们回来没有,到处找不到姗儿,一定着急了。”
姑嫂两人走出特护病房,一路下楼见走廊上也加了床,不少轻伤的学生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等治疗。
芸姗妈妈忧郁道:“阿清,学生们反对扶日,反对美货倾销,我也不是不赞同。可是这么多年轻学生都挨打被抓真是可怜。姗儿一向任性,这一次幸好有阿器救她,真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蒋清道:“大嫂你也别太担心,吃一堑长一智,阿姗吃过这一次苦头,也不是坏事!”
那母亲继续诉说她的担忧:“姗儿娇生惯养着长大,从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是叫我们给宠坏了。你不知道她有多犟,那脾气上来几头老牛也拉不回来。阿清,你的话她很信服,姗儿一向是很崇拜你的。”
蒋清笑笑:“我也摸不透年轻人的想法,他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和我们想得不一样。”
“阿器快二十了,阿姗只比他大一岁,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我们应该早些促成他们才是!姗儿在国内我总是提心吊胆,如果你带她去美国定居就再好不过了。”
蒋清点头道:“我何尝不想有小姗这么一个知心、美丽又聪慧的儿媳妇呢。可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小姗这样出色,怕是早有男孩子喜欢,未必会选蒋器。”
“谁说的!阿器人长得英俊,又有才华。这样的男孩子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刚才你也见他们的样子,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这次姗儿出事,我真真是吓了一跳,也促使我下定了决心。我要趁你们这次回来亲事给定下来。你和器儿马上把她带走,书也去美国念,既成全了我们的心愿,也帮姗儿脱离了国内的环境,一举两得!等过几年,我们亲上加亲多好啊!”
蒋清回头看看医院,笑道:“真能如此,再好不过!”
两位母亲一拍即合,谈得十分投机。到了这个年纪,她们觉得有义务替儿女安排一个美好安宁的未来。
正如她们设想的一样,病房里,也是一幅温馨美丽的画面。蒋器正专心地削着一只梨子,蒋芸姗则目不转睛地望他。经过这一次,在她心目中,表弟不知不觉长大了,变得更象一个男人。他显然越长越有男人味儿,侧看上去,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鼻梁坚挺,下面那个小小的勾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宽肩长腿,全身线条都是那样硬朗坚定。虽然平时一派懒散调皮的模样,可一旦做起事来就变得那样专心不二。蒋芸姗想象着他跻身水龙和警棍中间,不顾危险地救护自己的情形,心中充满柔情。她伸出一只手按在表弟胳膊上,轻轻道:“真不知要怎么谢你。”
蒋器削好一只梨,切成小块,大大咧咧道:“做我媳妇好了!”
蒋芸姗嗔怪地缩回手去,蒋器喂了一块梨给她:“别生气,我说着玩的!对了,今天我看见那个姓常的了,他还有脸问起你呢!我是没空理他,要不然我还要教训他!这种流氓见一次打一次!”
蒋芸姗心中一烦,侧过脸去:“不要再提这个人!”
蒋器见她生气,急忙哄道:“吃梨吃梨,养好身体,有力气再和你们那个什么混蛋政府理论!”
蒋芸姗噗哧一笑,又吃了一口梨,恨道:“还什么劳什子政府,早晚要垮台。我们就是要唤醒民众,早对政府没信心了。”
她又想起什么,认真叮嘱道:“阿器,你别总是要教训姓常的。他的背景很复杂,父亲是黑帮,他也是个小流氓头子,还有两下子功夫。你一介书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蒋器早视常小健为手下败将,心中好笑一伸胳膊:“打怕了打怕了不是?你们今天才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这会子又教训我。放心吧,在美国我从没遇上对手。有一次,一个意大利佬要占妈妈便宜,叫我打落一口门牙。要不是得上了这个哮喘,我棒得很呢!刚才挨了几下警棍,这不也没事吗!”
蒋芸姗听他也挨了打,眼圈一红,起身要看:“打在哪里了?快给我看看,还痛吗?”
蒋器闪身摇头:“没事。今天一早我听说要镇压,就给舅妈打电话,他们说你肯定上街了,真把我给急坏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找到你、保护你,我怎样都无所谓。”
蒋芸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大的眼睛里注满泪水,半天半天才说了一句:“阿器,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