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患难之交
常啸天刚刚坐进别克,,见林健突然又出现在车旁,他推开车门,林健伏下身:“一个人?”
“约会带什么人?烟土船一个月没进来了,禁烟委员会找不上我!”
“去什么地方?我叫人跟着。”
“用不着这么麻烦吧?”
“不行!又不是没出过事,尤其是在蒋小姐面前!”
“真有你的!”常啸天拗不过他,只好坦白行止:“八点先到蒋清家,然后去参加她好朋友的派对,我真不知道在哪里。”
“好,你走,我安排!”林健直起身,重重地关上车门。
常啸天有些急了,车子开得很快,冲散了一支队伍,那是教会的唱诗班,皆是一身白袍,正鱼贯穿过街面。叫他的车给拦腰冲断。一个后退的女孩撞在林健身上,惊鸿一瞥,一双大而深的眼睛。林健心动了一下,又想起自己的小妹妹,收步摆手示歉,然后向跟上来的兄弟快速吩咐了几句,兄弟领命而去。林健回头,见那个女孩没走,正把手中几只白色的玫瑰举过来,映衬着教袍上精巧的十字架,样子十分虔诚:“平安夜快乐!帮助青年基督教会的孤儿,买只玫瑰吧,不贵,只要三块钱!”
林健想也没想,将钱夹里的钱尽数掏给她,匆匆便走。
女孩儿大吃一惊,复追上林健,将手中所剩玫瑰尽数给他:“上帝保佑你!”
林健拿了一捧玫瑰,看着她鸟儿一样掠过街道,溶进那白色圣洁的队伍中。
泰利银行董事长蒋方达府。
大小姐蒋清一身盛装,白色缕花的手套戴上又一指指地卸下,又戴上,又卸下,她不停地看表,不停地向窗外眺望。她的父亲一边饮茶读英文报纸,一边饶有兴趣地偷看掌上明珠。练达的外表下藏着好奇,不知是哪个毛脚后生抓住了女儿的芳心。八点整,自鸣钟声缓缓响起,仆人躬身引入客人。常啸天西装领结,披了大衣,迈步登上红地毯。蒋方达不由笑了,蒋清把父亲第一反应看在眼里,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盈站起:“爸,这就是啸天。”
又转向常啸天,手优雅地一伸:“我爸爸。”
常啸天见此银行巨拏口街烟斗,身着缎子睡袍,施施然含笑站起,忙欠身问候:“伯父,您好!”
上前握住蒋方达伸过来的手,自我介绍道:“晚辈常啸天!”
“坐,坐!不要拘束吗!清儿今天一直不停地说你,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伯父真会开玩笑。”
“爸爸!刚见面,就说人家坏话!”
“噢不说了不说了,看清儿脸都红了。清儿从小娘亲就过世了,在国外呆了七八年,我们一直以为她会领回个金发碧眼的男朋友来。对了,你多大?”
“我今年二十六岁,长阿清三岁。”
“年轻人要好好相处。清儿很任性,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比她大,要多迁就她了。”
“哪里,阿清很懂得关心人,说起来我也是父母早逝,没有家人。初到上海时,人地生疏,阿清很帮我,我很感激她。”
“阿清提过你在做商业贸易,是大学生,现在哪里做事?”
“伯父,我在正昌洋行做事,现在是副总经理。”
“正昌?你这么年轻,在那里做副总经理?”蒋方达面露讶异。
“边学边做,有许多事情以后还要向伯父多多请教!”
“不敢当!正昌?”蒋方达又把烟斗慢慢放在嘴里:“那里的后台老板好象是闫森吧?”
常啸天点头:“对,正昌是天洋实业公司的一家洋行,闫老板是我们董事长。”
蒋方达放下烟斗,慢慢抽出一只雪茄,又将烟盒推向对面,常啸天急忙摇头:“伯父,我不吸烟。”
仆人过来点烟,蒋方达看看在一边托腮坐听的女儿,又看看常啸天,沉吟半晌,和烟吐出一句:“你也在帮吧?”
常啸天不想隐瞒:“是。我大学毕业后,曾尝试过很多行业,现在只希望能在上海闯出一番事业来。”
蒋方达笑笑揿灭雪茄:“年轻人,有志气最好。不早了,你们不是还要去徐家吗?”
蒋清忽地站起,掠过来挽起常啸天的手,向父亲一歪头:“走了走了。”
又对常啸天:“她们一定等急了。今天你会见到许多要见你的人,我爸爸这里只是头一站,你要打起精神,好好表现!爸,我们走了!小琴,大衣!”
女佣飞跑着来给蒋清穿大衣。
常啸天礼貌地向蒋方达欠身:“伯父,再见。”
蒋方达点头:“再见。”
常啸天坐进车里,看着缓缓关上的铁门:“阿清,这个大门,我想我以后大概进不去了。”
“你敢?”蒋清瞪大了眼睛,脸红扑扑的,一派快乐幸福。
“说真的,我们在你父亲眼中,也许并不般配!”
“怎么会?我爸爸一看见你就非常高兴。一直在笑!”
常啸天摇头失笑。
“真的,我在家里说话爸爸最听了,我喜欢的人他一定不会反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上海,有很多人在帮呀!我相信自已的眼光,你也要有绝对的信心!”
蒋府书房。蒋方达刚放下一个电话,一脸焦虑又挂通了大儿子家:“阿湛,派几个人到徐丽敏家去看着阿清!对,徐荫楠公馆!我不希望阿清今晚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她交的那个男朋友,是混帮派的,闫森的手下!对,对,今晚先看祝蝴们,不要出什么事!这个人来头不小,非常不简单,我已经打听过了,以前居然还当过兵,背景十分复杂!尽量别和他照面,起冲突!阿清上当了,等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常啸天启动车子,在蒋府受到的冷遇令他还有些郁闷,突见林健的别克车早守候路边,里面有兄弟向他招手,车子紧紧跟了上来。他心一热,无论如何,阿健才是最关心他的人,因为他们是患难兄弟。
两年前,常啸天在北伐军中当连长,执行任务中,因情报错误,寡不敌众,全连覆灭。他死里逃生,营部为了对上面交待,却要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处置他,准备拿他当替罪羊。慑于营长淫威,同僚个个明哲保身,无人为他说话。常啸天重伤躺在床上,无法申诉。
谁也没想到,营部一个刚从军用飞机学校毕业的见习参谋站了出来,凭了义愤越级上告到团部,才保住了常啸天,营长被调职查办。常啸天和林健自此相识,都是学生兵,都一腔热血投笔从戎,聊起五四、新文化,句句投机,切磋枪法和武艺,更是相见恨晚,遂在军中偷偷换了兰谱,拜了兄弟。常啸天长林健几年,做了大哥。
正值国共合作,清党之风蔓延全军。林健无党无派,可偏偏头一批被肃整,理由是他在军用飞机学校学习时,参加了青年军人联合会,曾参与煽动学员叛乱。林健一下被投进军牢中,常啸天赶到团部为兄弟据理力争,却不料看到了前任营长,原来他竟被派来清党。
常啸天天生的暴烈性格,与他拍桌对骂,直被下了枪,逐出团部。常啸天一怒之下打伤卫兵,救出林健。两个革命军人就此开始了逃亡生涯。这个在当时军中看来天大的举动,这正中前营长下怀,他立刻亲自带兵追杀逃兵。他们先是来到林健的长沙老家,大开杀戒。林家在当地算得上殷实小康之户,三代同堂,上至六十余岁的老祖母,下至七岁的小妹妹十几口子人全被连累至死,家产被掠一空。常啸天、林健发誓要报血海深仇,干脆南下回来寻杀营长。在湖北遇上北上的部队,却得知营长积怨太多,已被同僚在战场上寻机杀死,常、林一案也成了无头官司。常啸天是骁将,林健是特种人才,他们都被力劝回军效力,可他们再不做此想。唯一的幸运是,他们不必隐姓埋名,躲避追捕。就这样,两个异姓兄弟赤手空拳踏上了上海这块冒险家的乐园。
常啸天挽了蒋清,置身于徐公馆一派花团锦簇之中。此间主人徐荫楠是外交官,夫妻多半时间在国外,住在上海公邸时间不多。徐丽敏是独生女儿,性格独立,为人豪爽,玩的名目花样繁多。是夜,这里被圣诞树和彩灯装点一新,年轻男女穿梭其中,灯红酒绿乐曲悠扬,充满节日气氛。徐丽敏跑过来,并不理会蒋清,只是看常啸天,好多双眼睛不约而同聚了过来。常啸天知道,这是上海滩另一种场面了。这里和朗度酒楼那份热闹,是不同的气氛。
常啸天微笑着,不惧任何审视的目光,他本来就擅长在不同阶层不同人物之间转换身份,他自信亦自得,因为两年的磨炼,他终于发现他适应上海,适应她的光怪陆离,喜欢她的充满挑战。可以凶神恶煞举枪杀人,也能温文尔雅举酒浅酌。这感觉新鲜刺激,妙不可言!”
徐丽敏父亲既是外交官,千金自然也熏陶了家传的职业特征,只不过年纪尚小,热情有余,并不老道,徐小姐一双离得很开的眼睛天真盯着常啸天:“欢迎欢迎!阁下的个头儿真少见,怕是今天许多女士会拒绝与你共舞。”
常啸天已经觉到自己鹤立鸡群:“那太遗憾了,如果实在没有用武(舞)之地,我可以当大家的圣诞老人,就怕徐小姐礼物准备得太少。”
徐丽敏和蒋清交换了一个只有女孩子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回头向场上所有人介绍道:“常啸天。阿清的护花使者!”
已经有人上前向他招呼,徐丽敏趁机拉了蒋清悄悄道:“大家都奇怪你清高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回国找达令。难怪!”
蒋清也在开心地笑,显得更加光彩照人:“知道吗阿敏?我现在就想结婚,非常非常想!人一但坠入爱河,是会疯掉的!”
那个令她疯狂的常啸天正同一位在大英帝国专攻莎士比亚的公子哥侃侃而谈:“实际上,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当科学与工业文明瓦解了宗教信仰之时,莎士比亚已经作为英国文化的一种传统象征,为维多利亚王朝所倚重,连当时的文官考试都离不开沙翁作品,比之起来,我们对传统戏剧精髓的挖掘真是少得可怜……”
他的声音并不张扬,但很吸引人。
马上有一个证券业巨子的公子发问:“听说常兄在正昌高就,不知对股票有无兴趣?”
常啸天实话实说:“涉足不多,就个人感觉而言,我不喜欢股票,而喜欢赌马。那种一锤定音的胜利远比忽上忽下的指数更刺激,我甚至觉得股票更适合女士或有人生经险的老者去操作。得承认,女士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远强于男人。”
周围的女士都笑意飞扬,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子追了蒋清一年有余不上手,充满嫉妒用英语发问:“那阁下认为男人该做些什么?吃喝玩乐吗?我看你一定是颇擅此道,内行的很!”
常啸天盯祝蝴的眼睛,开始显示他越来越熟练的英文:“是男人都做过跨马扬刀、马革裹尸的英雄梦,可没有几个实现得了,失意中偶尔在马场赌台和酒精里小小刺激一下,不过是为了避免衰弱了nerve and physique(神经和体魄)。”
徐丽敏为好友的男友吹嘘炫耀:“常先生曾投笔从戎,参加过北伐。
一片惊叹声。那公子哥自愧不如地看看常啸天剑憾的身材,不敢再辩。“莎士比亚”逮定了他,大有遇上知音之感:“来来来,我们再深入探讨英国文化。”
常啸天不想恋战,满脸幽默笑意:“普罗大众口中的文化,更象是一种形式上可供观赏的东西,沙翁成了大不列颠的象征,就象日本的木屣、韩国的雨伞,这实际是对文化的践踏。”
“那中国呢?中国的象征是什么?”一个女孩子认真地问。
“中国,唉!可悲,中国是小脚!”
答案愤世嫉俗又玩世不恭,众人认同大笑。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们,多半有过出国留学的背景,学业未必有成,先就沾染了自命不凡。常啸天却自然融入了圈中,样样谈得得心应手,出语不凡,不一会儿就成了中心人物。男士们半钦佩半嫉妒地听他高谈阔论,女孩子们则纷纷向他露出笑脸。蒋清微微扬了脸,温顺地坐在他身边。常啸天没给她更多的呵护。方才在蒋府最后的气氛,象一道阴霾留在他心中。尽管在这个舞会上他大出风头,让蒋清得足了面子,可一想到自己与蒋清到底有鸿沟,帮派大哥的身份未必让蒋方达这样上层社会的名流所接受,他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无法否认,蒋清是他第一次真心喜欢上的女人,他们相识的过程非常有趣儿。
那是在一年前,他和林健刚来上海,急于找事做。兄弟俩天天各家洋行、企业面试、见工。可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就是人地生疏,找不到担保。更加要命的是,两人的学历证明早随军籍一同留在广州了。林健是学机械的,在工厂里勉强谋到一个技术员工作,他家破人亡心情抑郁,不久便大病一场,工作丢了,又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两人从旅馆搬出来,租下一间鸽子笼样的阁楼,日子捉襟见肘。常啸天那一阵找工作连连碰壁,又着急弄钱给林健补身体,最后,在房东的提示下去码头卖苦力。谁知上海的码头几乎都被帮派势力控制着,扛大包也要交保抽丰。这是常啸天最早接触的上海底层黑社会,常啸天心高气傲,岂能受那个气,就去了客轮码头,为上下船的客人扛箱包。那真是他们兄弟俩到上海后最黑暗的日子。蒋清的出现无疑象是一道雨后的彩虹。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蒋清从杭州坐船回上海。叫一个短裤褂儿打扮的扛夫接过了箱子。从码头到外面黄鱼车聚集地带,大概有三百多米的路,其间一条窄窄的短堤。两个人后来回忆起来,都说这第一面几乎没什么印象。因为当时常啸天一手提着一只大箱子,在蒋清身后低了头亦步亦随,心中盘算着今天挣到的铜钿足以给林健买回半只鸡;蒋清也心中有事,根本不会去注意一个身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扛夫。忽然前面一阵骚乱,接着有人落水高声呼救。常啸天就地放下箱子,拍拍蒋清示意一下,拔开人群蹿到出事地点。见一个小孩子已经被水冲出十几米远,正伸着小手扑腾着。小孩的妈妈一急之下也跳下水去,河水当即没至胸口。常啸天跳下去一手拽人,一手搭向堤沿,运气一托,那妈妈就湿淋淋地上了堤。接着,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三下二下游至小孩身边,抓了头发,顺势将头夹在腋下,几下划水,又游回堤沿。有人热心地伸出手来把孩子接了上去。围观众人见得利索齐齐爆好,几个闻迅而来先后下水的船老大也伸出拇指。常啸天上岸,脱上衣抹脸,见一时髦少女伏在小孩子身上又是挤按胸腹,又是人工呼吸,忙得不亦乐乎,一袭长裙拖来拖去,象弄脏的美人鱼。她将男孩儿大头倒转,控出好些污水,不一会,便悠悠转醒。蒋清把人救醒,没等一句感激的话,就大叫一声三拔两拔出了人群,向皮箱跑过去,还好,也许是皮箱过于沉重,小偷力气也弱,居然还给她剩下了一只,孤零零地歪在地上。她一跺脚喃喃开骂。常啸天跟了过来,指指箱子又指指自己:“小姐,我……不是……是……”
正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之际,常啸天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蒋清看他手足无措,噗哧一声转怒为笑:“别急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说把箱子交给我后才去救人的。我呢,也是不会让你赔的,不要怕!”
这分明是哄孩子的语气了,猛地,她又爆出一声尖叫:“怎么会这样的,上帝!”
原来,她一低头瞧见自己的丝裙皱皱巴巴,沾上了许多河泥,仿佛箱子丢了不要紧,这才是最大的事情,她狼狈地双足乱跳扯着裙子,抬头见常啸天愣愣站着,遂果断地命令道:“你,把箱子拎到船上去!”
常啸天不知这位宝贝丫头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狐疑着跟了上去,手中又拎起那只仅存的箱子。蒋清直奔一等舱,向正在打扫的船员叫声对不起,拉出他来,一头撞进舱去关上舱门,又急忙开门,向常啸天喊道:“快,箱子给我。”
常啸天正在和船员莫名其妙的对视,听到这第二道命令忙把皮箱递过去。蒋清盯祝蝴竖起一根白嫩的手指:“不要走开,等下再帮我扛箱子。”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门才开了。蒋清换了身奶黄连衣裙,手拿一顶大巴拿马帽款款而出。常啸天只觉得太阳都照耀在她身上,这女孩是如此美妙,全身透着独特味道,一头短短的卷发,象极了百货公司橱窗中的洋娃娃。
蒋清天生就具备着惹人接近,让人听命的可爱劲儿,她得意洋洋一点头:“箱子在里边。”又笑着补充:“就剩这一只了,千万别扔进苏州河去!”
常啸天这个时候只有照办的份了,只是小褂儿太湿,索性光了身子扛了,一转身,才发现那件显然价值不菲的衣裙,竟被她抹布一样扔至舱角,不要了!
短堤上仍站着不少人,落水小孩和母亲还惊魂未定地歇在原处。正午的阳光下,蒋清戴上帽子,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竟无一人认出她来,常啸天心中佩服,连忙低下头来跟了走,走过去才有人指了背影:“那是救人的小伙子吧?”
“不是吧,那人穿着上衣没打赤膊的,不象不象。”
两个人都暗暗好笑。上了岸,蒋清东张西望了半天,急得直跺脚,抬手叫了两辆黄鱼车,自己先上了一辆,示意常啸天上另一辆。常啸天真弄不懂这洋娃娃要干什么,只觉有趣儿,心想反正自己已经傻兮兮地拎了半天包了,干脆跟着走,看她要干什么。
黄鱼车三拐两拐向市中心驶去,到了华懋饭店停下来,蒋清付了钱就往里跑,常啸天拍拍脑袋,只得自己付了钱,又扛起那只皮箱跟了进去。衣着华丽的白俄门卫放进了蒋清,不太礼貌地挡住了常啸天,用英语蛮横道:“滚开!”
蒋清回首,见自己雇的年轻扛夫,光着上身,一字一句用英语答道:“为什么?我是为这位小姐服务的!”
门卫也有些惊讶,仍坚持:“衣冠不整不得入内。”
那扛夫居然彬彬有礼:“对不起。可这只箱子必须交给那位小姐。”
蒋清走回去制止了过来帮忙的侍者,眨眨大眼睛,再没有了颐使气派:“上帝!你是个扛夫吗?我的耳朵没出问题吧?”
门卫显然也懂中国话,跟着端肩摊手做了个可笑的表情。常啸天笑着放下箱子:“这个职业我是第二天尝试,没想到,这么不合格。箱子你只好自己搬进去了!”
蒋清随即快乐地笑起来:“哈哈,先生,我差一点……”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差一点把你弄到我们家去当佣人!”
突然,她收住笑声,上下打量着常啸天:“你是作家?记者?体验生活?要不然,是个侦探吧!你身手这么好,肯定是!我猜得没错吧?”
此时的常啸天,真恨不能立刻拿出一张什么派司来,压住场面,他无法掩饰沮丧,但也感觉到女孩的天真可爱:“都不是,我只是个倒霉的无业者。”
蒋清已经对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有急事在身,便问:“明天,你还会在码头那里吗?”不等回答又接道:“你一定要去,我有事情!”
常啸天脸上刹那间一定出现了诧异的表情,蒋清敏感地捕捉到,又聪明道:“一个英语讲得这样流利的人,我会当他是个绅士;而一个有风度的绅士是不会拒绝女孩子的约会的。还有,难道你不想要今天的工钱吗?明天算给你!”
饭店里几个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出来迎接蒋清,她招呼一下,笑着对常啸天摆摆手:“明天早上八点!”便被那群年轻人拥进去了。一个男士还回头看了常啸天一眼,做了个奇怪的表情。
这是常啸天记忆中深刻的一幕,他打着赤膊,怔怔站在那个拒绝他进入的旋转门前,仰首望向这间著名饭店的正三角型楼顶。当女孩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觉得象做了一场梦,转醒过来,发现两件事:一是一只大皮箱的主人不要它了,象丢弃那件衣服一样,把它扔给他了;二是那女孩洋娃娃一样狡黠灵动的笑容,一时半会儿是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