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五、逍遥
如果你以为躺满尸体的战场可怕的话,那这插满偌大一室残破断毁兵器的景象,同样会让你毛骨悚然。
出现在仇天恨眼前的,不是一间小房间,而是一座大地宫!
这么大的地宫葬的不是人,而是杀人的兵器,那一把把曾经叱咤江湖血饮恩仇的刀剑奇兵,没有一把像是寿终正寝,而全都英年早折似,在本该意气风发的黄金岁月,就给戕毁而送进这座剑冢里来。
少说也有上万把吧!
这场面壮观的程度令人震憾,最后面的穴壁上题着两个大字,仇天恨认不得,上面写着︰「问败」。
这宽广的穴室成倒覆的漏斗状,最顶的部份离地有十层楼高,上面用铁窗封着,原来刚才看见的光线是由这处泄下的。
极目望去,仇天恨看见到的不只断剑残刀而已,而是一出出悲剧,一个个遭戕的灵魂,仇天恨不自觉地成了吊剑者,怜惜地抚摸着身旁的残败。
刀剑本无生命,却因为成千上万地残坏破败在一块,因此汇聚成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压力。
剑冢作贱羞辱的,是人?还是这些兵器?就算有些刀剑的主人容或罪有应得,但因为人类自己的罪愆,因而牵连这些兵器,以这些兵器曾经助纣为虐为由,丢弃在这恐怖的问败剑冢之中,任其破败锈残,下场之凄凉,真叫人情以何堪。
扛在仇天恨肩上的剑钥,虽然锈蚀的程度跟眼下着些报废的兵器相较,不遑多让,但却散发着与它们决然不同神气活泼的耀人光采,锈蚀不代表败亡,破损更不等同报废,人与兵器之间,只在乎能否相知相惜共生共荣,所以剑冢的兵器因为没了主人而死亡,而同样锈蚀不堪的剑钥却因为遇见仇天恨而重生。
走近到题字大壁前面,地上突然多了许多被强加涂布着墨黑颜料的兵器,这些散落一地的兵器,种类繁多,但每一把无不完好如初,甚至连开光都不曾开过,但虽然一身墨黑,却遮掩不住其熠熠动人的慑人神采,可以看得出全都出自于名家之手,因为少了一般兵器的兵凶之气,所以显然不是用来打打杀杀,而是收藏纪念之用。
但为何会让人用乌漆麻黑的墨漆涂抹成这副丑陋的模样?
走进到这堆兵器前面,仇天恨点了一下数量,一共有十二把,其中以刀跟剑最多,其间还有一些长短兵器,有的长像甚至还十分希奇古怪。
伸手抓了把短剑,长度仅只一个手肘长,剑身镌满了图案,尤其让涂抹的墨漆一醒,凹处的部份出现完整的线条,使得图案叫平常时更加清晰可辨,仇天恨细细品赏这剑高超的铸造技艺,玩味这些繁复的图案,一下子就辨识出那是一个人形。
把人形由上而下串起来,恰恰好一招演完,原来这短剑上面纪录的,是一门功夫,仇天恨看得兴味昂然,蹲下身子轮流把玩每一把兵器,果不其然,大都有同样的演招人形镌刻在上面,其中只有一把例外,那是一把一般成人等身齐高的长剑,上面没有图案,只刻了一行字︰「大哉逍遥,有招无形」当然对于这些字,仇天恨既然不会读自然也就不可能懂。
试着仿兵器上的人形演练,才一式结束,仇天恨就发觉到,这套兵器上的功夫与「温养八法」完全是两个不同宇宙的东西。
「温养八法」师法自然,却多着墨于人间苦难,所以以缓、养、实、守而求免祸避凶,但这些兵器上的功夫,却恰好相反,它寓大义于轻浮,写人生于逸乐,像有耗不尽的热情、玩不完的生命。
而更让人为之惊讶的是,这些高妙的招式竟无起始与终止之分,中间顺序随意变换对调,完全无碍于整套神功的演出。
「哈!有趣。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令人快乐的事?」仇天恨爱不释手,一招一招地玩它一回,不一会儿汗流浃背,气嘘嘘地坐了下来。
「奇怪,好久没这样累过了?」自从仇天恨练通「温养八法」之后,仅管体内仍然为云岂拾所放的毒所扰,但一般时候都称得上身强体健,尤其在跟对手对打时,时间总是站在他这边,因为「温养八法」的缘故,身体可以快速的增生复原,所以体力可以续航不辍,愈战愈勇。
但怎么今天如此不堪练,还没把十二式演完,自己已经累得跟哈巴狗一样?
对着石壁坐着的仇天恨,这时又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题字的石壁下方,有满满黑色的字迹,及许多简单的图形,瞧这些墨迹零乱的模样,应该不是刻意绘写上去,而是随手涂鸦。
贴近身子,仇天恨虽然无法辨识文字,但却看得懂这些为数不少的简易图形,这些图形画的正是两个人的对招,而其中之一用的,仇天恨一看便知是「温养八法」,瞧他剑招端庄典雅,像在哪里见过?会是……马英奇?马英奇的剑法跟这图所演的的确相似,难不成这就是「长生剑法」?
而对手所用的,正是兵器上所镌载的武功。
这些图案传达出的,不像是历史纪录,而是某种试演跟实验,而作这样研究的,正是使用「长生剑法」这边,因为……无论「长生剑法」如何奋力一搏,最后都是兵器上的剑法获胜,而显然研究者对这样的结果十分失望、也十分沮丧。
「长生剑法」仅管不是天下第一,叱咤江湖却也绰绰有余,但看墙壁上的涂鸦,仇天恨头皮一阵麻痒︰「怎么会?这是怎么发生的?」
仇天恨脑中浮现出两位大侠的身影,使着「长生剑法」的侠客显得戒慎恐惧、焦躁不安,而另外一方不只神色自若、甚至轻浮不恭,长生剑客先发制人,还没起式,意思就是他的第一击连碰都没碰到敌人,就让对手欺了回来,墙壁上满满画着的,都是长生剑客想要破解兵器上功夫的企图,但彷佛以卵击石,任长生剑客如何发动攻势,就像把拳头往棉花堆里打,跟本就是白费力气,而最让人惊骇的,是最后连续的一串图,仇天恨这时成了壁上屡战屡挫的长生剑客,深深感受到对手的可怕,展现在他面前不是一位高手,而是……一片汪洋。
这图到这里戛然而止,旁边落魄潦草地写了一行仇天恨无法理解的文字︰「魔道!为正道所不耻!出卖灵魂、龌龊下流,如此招式必招天谴!」
这行字饱含怨恨、挫折、鄙视与无力感,显见这些图是那位用「长生剑法」的剑客所涂绘。
「这个家伙厉害,世上竟然有这样一号人物?」仇天恨怀着敬畏之心把每一样兵器都立好,好好的又浏览一遍,那位压着「长生剑法」不能出头的大侠,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这个人正是文天纲,涂鸦这面墙壁的正是前「长生门」掌门人称「仰仁剑客」仇仁,而这面墙壁上所画决斗时的文天纲,其实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邋遢小子,而且那时候他还没经历过「三危山大战」而改称儒侠,所以还叫文十一。
当时称霸四春而问鼎中原的仇仁,在中土就是让这样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给狠狠痛宰,因此铩羽而归,但他没有想到这小子最后还一统了中土与四春武林,至于这些刻有他早期剑法的兵器,是文天纲为了纪念他的太古师父们请淄博上铁村「炼兵炉」铸剑大师华残生铸造的。
文天纲其实没有正式拜师,而是天运巧遇,意外在水底石穴发现太古英雄论剑的遗迹,这十二件兵器,正是依照石穴中太古英雄们所用的兵器复制而成,按文天纲记忆铸造,这套兵器有个名称,叫「三九十二奇」。
石室之中,除了「三九十二奇」上纪录的这套功夫外,最了不起的则是内功图谱,可惜文天纲害怕有人学了,会回过头来威胁到自己,所以将这套太古心法藏诸名山,到底有没有这本图谱,武林中众说纷纭,而随文天纲殁后,也就成了一大悬案。
倒是那套他称作「逍遥剑法」的招式,文天纲大方的把它留了下来,因为那时候文天纲的武功,又比「逍遥剑法」更上一层楼了。
这套「三九十二奇」铸完之后,文天纲将它赠给他一生中最爱、后来却成为最恨的女人「雪莲刀」白小宛,而白小宛与「长生门」关系深厚,最后甚至隐遁至长生城,这也之所以这套兵器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仇天恨把刚才演过的招式随手捻来,挑记得的部份又玩上一玩,虽然还是气喘如牛,但心情却极为愉快,一点也不觉得疲累。
「我是来找出口的,不能再担搁在这儿不动,要快快找到路出去才是,白狼还等我去救呢!」仇天恨想到受困的白狼及那只恶狠的新猴王,再不快点找到另外出去的方法的话,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这整个兵器冢的空间甚大,加上光线并不充欲,光站在固定一点上,是很难把周围搜遍,所以仇天恨只好沿着石墙找,看能不能找出一扇门、甚至一个狗洞来。
连绕了三圈,速度一次比一次慢,眼睛上上下下来回巡着,深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每巡一次,仇天恨心情就往下沉一点。
「难道出口会是一扇暗门?那么藏在某处一定有着什么开门的机关。」三圈走完,仇天恨不死心地嘀咕着,重新整理好心情,仇天恨再次出发,贴着墙壁仔仔细细的摸着,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偌大的石室走完,结果,什么也没有。
这时光线越来越暗,不久就伸手不见五指,身心俱疲的仇天恨看见到从十层楼高的天井泄下的光线逐渐暗淡,知道太阳西下,夜已经来了。
依着墙颓然地坐了下来,仇天恨凭着古锈剑钥,两眼无神地杵着不动,这时可怕的孤独感像骇人的鬼魅狠狠袭来,仇天恨忍不住心中一酸,眼眶顿时红成一圈,他开始怀念起那段应该算不上愉快的在「白蔼门」的日子,尤其不舍云岂弱及田开疆,现在他们两人应该结婚了吧,他在的话,不过是祸害,如今虽然不能跟他们见面,但至少可以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仇天恨?这世上本来就不差多他这个废人,何苦去碍到人家的幸福?
那天田开疆要杀死仇天恨时,仇天恨本来想慷慨就义含笑而终的,只是没想到云岂拾会跑出来插花,要不是白狼适时搭救,真要死在云岂拾手上的话,那仇天恨岂不呕死。
但白狼怎么恰恰好会在当时现场?而且不在第一时间救他,而是当云岂拾准备收拾他性命时才出手?
在此之前有几次,他彷佛看见到一匹白色巨狼的身影,尤其入睡之后,每每夜里那似真似幻的梦境,常常让他分不清他所看见的白狼是真还是假,特别是吞了云岂拾的「半尸化魂散」之后,现实与梦境的界线更加模糊,让他觉得十分困惑。
没想到在要命时刻,久违多年的白狼会出手相救,是太多的巧合,造成这样的结果?还是单一的原因,导致出如此的局面?没有人可以回答,就算想继续深究下去,不单仇天恨现在得不到答案,也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
「我一直深爱着云岂弱,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爱吧!」每每想到云岂弱,仇天恨的心就像让人活生生地撕开似的,田开疆现在应该正抚摸着岂弱那天堂才有、温粉雪白的玉躯吧?无名的妒火总是在这时扰得仇天恨快要疯狂。
但云岂弱本来就不该他有,她该是田开疆的妻子,仇天恨自知自己是第三者,具有同时毁掉他们三个人威力的第三者,想到这理智与欲望再次互不相让地拔河着,仇天恨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中。
岂弱?为何注该我这粪土般出身的命,以至不敢承诺妳的幸福?
开疆?又是怎么个龌龊猥琐的自己,偷走原该属于好友的爱情?
看这比死人坟地更加悲凉凄惨的问败剑冢,一眼瞥见到夜行的孤鼠,还有墙上的毒蛛,这里才是仇天恨该待的地方吧,仇天恨悲从中来,一股低得不能再低的气压笼罩心头,让仇天恨快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想到兵器上面的招式,记得演招的时候虽然累,却会萌生出无法言喻的快乐,反正闲也闲着,再玩它一玩吧,总比胡思乱想自寻烦恼要好。
这时顶上天井再次泄下光线进来,冷冷、淡淡的,是让孤独人孤独的月光。
好个少年英雄,瞧他波澜壮阔快意豪迈的尽情舞动古锈剑钥,在此同时仇天恨自己并不知道,正有一圈浓厚的白色光晕罩在他的身上,那是高手中的高手才能拥有。
「这么绝妙的功夫,难怪长生门的阿五叔或那个自称我师父的仇雄不学,这整个套路根本跟长生门的武功天生相克,温养八法是生养不耗,而这功夫却耗极生养,不是极端意志坚强或体力超人的,根本碰不得这功夫。」
空气中漫延着一股报废工厂才有的颓败气味,一根根或斜或直的兵器,像一大把利针,狠狠扎在侠客们的自尊上。
孰愿服输?尤其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武林,而在仇天恨眼前的,不只一个或数十个失败,看这满满一室的报废兵器,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在这样气氛衬托下,让淡淡的月光一照,四周除了绝望冷冷的灰外,还有一点忧郁惨惨的蓝。
没玩上三式,仇天恨再也没有体力撑下去了,双脚一软,浑身虚脱,气喘如牛的倚墙坐下,微笑地说:「真是痛快!」
在不甚明亮的月色照射下,剑冢中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图形,仇天恨勉强站起身来,好将这一切看清楚来,希望不是错觉才好……原来剑冢中间出现有一处,恰好一个正方形的凹陷。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仇天恨提起所剩不多的力气,奔着速度,一下子就欺近到正方形的凹陷处来,凹陷处上面除了厚厚一层尘土外,没有其它东西,仇天恨用脚踩踩看是实心或空心,才轻踩几下就弹得烟尘弥漫,仇天恨自忖道︰「是一块木板,而且显然下面是空心的,难道是剑冢的出口?原以为出口在四周的墙上,没想到竟然在正中央。」
毫不犹豫地,仇天恨蹲下身去,试图打开这板木门,但无论或推或拉,却连条缝都掰不开,仇天恨自言自语︰「难不成这门让人从另外一边给反锁了?」应该是阿五在离开时锁上的,二话不说,仇天恨拿出古锈剑钥,用力往门缘插了半截剑钥进去,然后内力一催,啪哒一声,木门爆裂成好几片碎块,果然下方又有一道阶梯下去。
「这间大房间已经离地面够深了,现在又有一个地道出现,照这样子继续潜下去的话,离地面不就越来越远?这样没完没了的继续下去,还可能找到出口吗?」看眼前又出现深不可测的阶梯,仇天恨忐忑不安地纳闷着。
底下不比刚才,只黑轧轧一片,仇天恨算是摸黑前进,行动间听见清晰的水滴声,手触摸处尽是一片潮湿,现的位置会是哪里?
瞧这四遭处处水声,会刚好是猴谷里那个大水塘的正下方?还是几年前山谷外青狼决战山怪时的那弯小溪?
这阶梯像走不完似的,已经累了一天的仇天恨,越往下走心情就愈加沉重,再这么走下去,怕快到达地心了,这时地表突然走平,应该是一条走廊。
接着又走了半小时之谱,仇天恨猛地往一面墙撞去。
「没了?是一条死巷?」对可能的结局,仇天恨没有太多惊讶,只是难掩失望之情。
凭着壁仇天恨细听外面有什么声音没,竟然有湍湍的水声?
「难道刚才剑冢里头没有暗门,而是这里才有?但眼前明明是一堵墙,可能有出去的门吗?」仇天恨又推、又撬、又搥、又打,这面墙硬是一动也不动。
「啐,白忙一场!」说着同时仇天恨用脚踹了墙脚一下,突然一道光从外头自仇天恨脚下放射进来,「开了?原来这面墙的下半部跟刚才一样是一块木板,而且只虚掩而已,连锁都没上。」仇天恨蹲下身子摸了摸出口的边缘说。
出现在脚下大约两公尺处,是一塘人工水池,仇天恨觉得眼熟,脸色陡然大变,赶忙钻出洞跳了下来,身子落地除溅出一些水花外,还陷进到一丛乱绿当中,这池好久没人来过,延池子以至石壁满满地漫生着野草与蔓藤。
仇天恨跃出池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环着四周转了一圈,悸动着声调说︰「我又回到长生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