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一、法难
缠斗中的两个人虽然难分轩轾,但明眼人如田开疆者却已经看出谁胜谁负,为了疗伤,此刻他坐在父亲田文熏旁边,虽然赞叹仇天恨能无师自通而进步得如此神速,但是对手马英奇毕竟是强者中的强者,情势看来对仇天恨十分不利,他转头对父亲说:「父亲,再三招,咱仇天恨必败无疑。」
田文熏不想搭理田开疆的话,只冷冷的说:「姓仇跟姓马的他们这种打法也配称剑法?从来没有听说过人跑得过马的,他们出剑这么温吞缓慢,反应又后知后觉,要遇到我们先发制人以快制快的赤城拔道法时,看他们还不被逼得仓皇失措走投无路!」
田开疆知道自家「赤城拔道法」的斤两,不过是霸道十足的剑法,听完父亲一席话,田开疆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解被春东群侠敬为大师的家父,对仇马二人过人的剑法,竟然有这样谬误的看法。
殊不知经过「黑蚊岛」石壁上涂鸦的提点,田开疆早非吴下阿蒙,在评论功夫高低时,跟一般高手相较已经有制高点上的不同,这就像一般只能站在山脚下看风景的,跟能从山顶上往下望的比较,自然大不相同。
他以跟父亲同样冷冷的口气回道:「人家才不屑跟马赛跑,人家的功夫是专门用来骑马的。」
田文熏听到不识相的孽子田开疆又出言顶撞自己,真想回骂他叫他跟云岂拾多学学,但想到他所倚重的后辈云岂拾,竟然惨遭断根之祸,加上儿子刚才为自己受了伤,念在他这份孝心上,话到喉咙又硬生生给吞了回去,心中除了郁闷,还有股隐隐强烈的不安。
果不其然三招不到,仇天恨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显然后继无力,眼看就要败阵下来,马英奇见状急忙收手,这一收反而给了胜负已定的仇天恨翻身的机会,仇天恨见机不可失,趁马英奇收剑时露出的破绽,佯装收剑然后猛地一窜,「仰仁剑」剑锋一下子就抵在马英奇雪白的脖子上……
但仇天恨显然没用上内力,否则剑气怕早已穿透马英奇喉结,要真如此,则马英奇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啦!
马英奇没想到对方会利用自己一念之仁,反将自己一军,错愕万分。
田开疆暗地骂道:「想不到仇天恨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取胜,是我错认仇天恨了?」马夫人眼看仇天恨的剑要是再进一点,自己的未来,一生的心血,就要化为乌有,吓得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这时,突然一声匡啷,仇天恨把「仰仁剑」丢在地上,同样那副酷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双腿一交,坐了下来,用稍嫌高亢的声调说:「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田开疆这时阴霾全扫,心想自己果然没错看仇天恨。
而云岂弱心中则波澜起伏,若他们真要杀仇天恨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救人,虽然她清楚这么做于事无补,但她就是有这样的冲动。
最闷的,该算云、田二老,这下可好,仇天恨输了,这不正代表马英奇才是唯一「长生门」的传人?看春西七人喜上眉梢的样子,这一输,可把自己的祖本也全给输进去啦。
倒是马英奇先愣了半晌,随即俊秀的脸上立刻恢复一贯翩翩君子的典雅笑容,像春阳般暖得让人窝心,说:「没有人会杀你的,特使说过无论输赢,只要使出温养八法,都不会死,你用的招式虽然跟我不同,但全都源自温养八法没错!特使应该不会食言而肥才是?」
马英奇说着同时,回头看了看虽弱输烟,虽弱输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贵妇的模样,一脸微笑,等于响应了马英奇的问话。
听见到马英奇这样敌我不分的说法,春西「丰谷寨」谢春禾耐不住性子,扛着肩上的黑金大锄,带头讲话:「马公子我们知道你心肠软,但你想救人,也不能是非不分,睁眼说瞎话啊!明明你们用的是不同招式,怎么会说同样都是温养八法?」
瞧谢春禾气急败坏的模样,马英奇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温养八法是基础,像演化成无数颜色前的少数几种基本颜料,只要精熟基本颜料的特性与内涵之后,就可以更上层楼,幻化出无止无尽的缤纷色彩,您之所以会认为不同,是因为我们进阶之后各自发展出的招式不一样,我用是长生剑法,至于仇大侠?恕我见闻浅薄,无法替他回答,但可以确定的是,奠基的功夫都是温养八法没错。」
田开疆听后暗地颔首认同,几年前,他年纪更轻时,随云岂拾参加过「墨来高台精武会」,在高台入山处的小栈里,曾经遇到前「长生门」掌门仇雄,这位仁兄不知道吃了什么炸药,竟然故意找云岂拾麻烦,用了一招他自称作「飞岚剑」的「长生剑法」招式,跟马英奇的「长生剑法」比较,何只天差地远,想必这位前「长生门」掌门「温养八法」的底子,一定很差。
田开疆猜得没错,仇雄的「温养八法」底子何只输马仇二人一大截,他甚至连学都没有真正学习过,不管他不屑学,或懒的学,没了「温养八法」作基础,「长生剑法」不过是无根的大树,接受不了丝毫考验。
「你倒底是站在哪一边?马夫人请你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宝贝儿子,叫他清醒一点,否则温盟主怪罪下来,你我都有得受!」谢春禾恶狠狠地欺了马夫人一眼,撂下狠话来。
听到温盟主三个字,马夫人神情大变,对着马英奇厉言喝斥,叫他住口,然后转头朝向虽弱输烟,试图替马英奇的话作不同的申论,说:「输烟特使,英儿用的是长生门地道的长生剑法,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而那狗杂种使的,到底是什么野狗招式,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绝计不是长生剑法就是了,就这一点,我相信无论春东或春西两边,都无法否认才对#葫以英儿是长生门掌门及西疆圣域的皓月旗使传人,应该无庸置疑!」
「母亲大人,您这是何苦呢!仇少侠用得明明跟我是同样的「温养八法」……」不等马英奇讲完,马夫人张着两颗就快冒出火来的杏眼怒视着马英奇,举手指着后面,令他退下,马英奇不敢违逆,只好跟仇天恨及虽弱输烟躬身作了个揖,风度翩翩地退了下去。
一派雍容华贵地,虽弱输烟走到场中,伸出脂白滑嫩的富贵玉手,想牵仇天恨起身,仇天恨反手甩开虽弱输烟的善意,自己站了起来,这无礼的动作让在常葫有人一阵紧张,虽弱输烟却不以为意,她对足足高她一个头的仇天恨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幼稚却又深富创意的剑法,是你自己发明的吧?哈哈哈……」
笑声像朗朗晴空中悦耳的鹊啼,虽弱输烟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天才,应该投入到我天鹰盟为我门效力才对……」这话让春西阵营一阵错愕,而云田两家则暗自叫好,情势似乎逆转了,好运现在站到他们这边啦。
「各位听着!」虽弱输烟错身离开仇天恨,对大家说:「我现在宣布,马英奇与仇天恨都是皓月旗使的传人候选,至于谁可以继任皓月旗使,则待我禀报盟主之后,再由盟主定夺!」
这个决定提出,春东这边全都点头表示赞同,而春西七人则颇觉不满,温小斋这次派他们来,就是要阻止春东与「天鹰盟」有任何结盟的可能,如今春东找的传人,获得虽弱输烟的承认,虽然马英奇同样也列为「皓月旗使」的传人候选,但原本意图要将春东堵得死死的策略,明显出现了缺口,大家报仇的希望,相对也就渺茫了些,于是七人向前还想争论些什么……
虽弱输烟知道春西这边想抗辩,于是先发制人地说:「我跟你们山海盟温盟主说过,天鹰盟希望见到的是一个相互扶持、祸福与共的四春,而不是分裂杀伐、混乱崩解的四春……」
「大德圣明的天鹰王之所以能够继大剑儒文天纲之后,一统中土,让海内绥定四海归心,靠的就是中土本该和衷共济合同一心的信念行事,所以即使对付像少数极右的腐儒势力大风会者流,虽然明知这些人心怀不轨,绞尽脑汁都要推翻武盟主稳坐的泰山封禅台宝座,制造中土的混乱与分裂,但你们曾几何时看见武盟主率众剿伐他们?春西也好,春东也罢,大家还不是同样活在四春这块土地上?真有这么多深仇大恨得这样世世代代冤冤相报下去的话?那四春不仅看不见未来,还可能落到让外人欺侮的下场!大家别忘了,位处西南方西藏狮王那股可怕势力,无时无刻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中土与四春,但四春如果不能团结,尤其不能与中土一统的话,怕不等你们争或争出个结果来之前,就让西藏狮王先渔翁得利啦!」
虽弱输烟抢先春西群侠说话,意思要大家别再废话,照他的话去做就是了,但讽刺的是,她提到受到外人欺侮一词,似乎故意略过「西疆圣域」,其实「西疆圣域」与「西藏师王」一样,,对中土及四春来说,都是外人。
听虽弱输烟提到「西藏狮王」时,星星巴厄癸脸上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表情虽然保持与平常无异,身体却僵直起来。
虽弱输烟这话内容,说的比唱的好听,「天鹰盟」之所以没有剿灭「大风会」的原因。在于「大风会」代表的是中土儒侠道统,是一个再具所谓「正当性」不过的极端教义派,作为有「西疆圣域」外来势力色彩的「天鹰盟」来说,想要真正一统中土,最好的方式是怀柔而不是高压,因为这会让人以为中土武界被「西疆圣域」给侵吞了,反而会凝聚反「天鹰盟」的势力团结,让中土永无宁日,所以对「大风会」的容忍不是必然,而是不得不然,有鉴于此,武天英一方面对「大风会」威胁利诱设法分间该会部分的高层人士,而另一方面则静候「大风会」犯错,届时再用子之茅攻子之盾,让「大风会」产生内乱,「天鹰盟」此刻就可以伸出手来对「大风会」做所谓的奥援,最后,「大风会」不会消灭,只会换上新的一批人,一批愿意对武天英宣誓效忠的人,这时中土真正万众一同四海归心,自然水到渠成。
对四春来说,「西藏狮王」也好,「西疆圣域」也罢,还不一样是外来势力。
清楚人大都明白这些机机关关,只是为了生存故,又有谁顾得了这许多,其中尤以老谋深算的法宝为最,她太了解这套斗争模式,看眼前情势,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算是没有白废,一如以往,她又在最恰当的时机,卡到了最佳的位置,老三?对!当个有实力的老三,让老大担心,老二害怕,只要联合其中之一的势力,就可以打败另外一方,自己左右逢源,能够成为享誉中土与四春的「僧尼道三宝」一员,「万家慈」法宝确实有她过人的手段。
法宝端正慈祥的脸上,划出一弧想要法雨天下的微笑,没有人猜得出她笑的原因,但单从外貌看去,很宗教,也很偶像。
「过去四春发生的种种,无论春西或春东,不管谁是加害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受害者,我并不是要阻止各位报仇,只是想点出你们一直忽略的事实,你们越乱,死的人越多,对谁越有好处?当大家忙着相互倾轧浴血斗争之际,有谁从头到尾不仅毫发无伤,而且还……声望日隆?地位更崇?这个人大家难道都没有注意到吗?」虽弱输烟似乎预备要揭发什么,这答案会是今天会面的主轴?让势同水火的春东、春西两边齐聚成都的原因?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原本对马仇二人都是候选人这事还想提出异议的春西这边,这时,跟春东群侠一样,全都安静地静候虽弱输烟接下来会讲什么,其中当然也包括法宝在内。
不知不觉中,一股陈年的霉味自大堂的一端袭来,那是百年地宫打开时才有的腐朽气味,当大家感觉到时,味道已经极为浓厚。
这时有个人形从归难后面现身,全身裹着枯黄斑驳的罩袍,这人没有停驻脚步,而像幽灵般继续漂浮着前进,边走还边褪去身上的袍子。
原来这地宫里才有的腐朽味道,是从这个人身上飘散出来,当罩袍落地时,出现的是尊不着寸缕的身体,一颗清楚骷颅形状的头上,稀疏地栽着几根白发,深深地眼坑里亮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一口黄牙掉得只剩两三颗,所以紧闭的双唇紧连着下颚,乍看之下还以为没了下巴,要不是从像风干死鱼般的躯壳上两颗干瘪的乳房看出她的性别,否则真的是难辨雌雄,从坛中穴起在皱巴巴的腹部中间出现一条拉炼般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灰焦的体毛处,那伤应该经过很久方才复原,所以留下既深又丑的疤痕,支撑有如干尸般身体的是一双鹭鸶才有的两根细腿,整个人跟用大火敛水收到极至的干瘪四季豆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女人槁木死灰的样子,除了一口气还呼吸着外,跟死人没啥两样。
但除了一副令人不敢恭维的尊容外,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的脸上……
她脸上被黥有四个暗红色的大字……本庵罪人。
法宝看见到眼前这人的尊容,全身汗毛瞬间竖直起来,心中惊忖道:「是她?不可能!不可能是她,早在卅年前这世上就没有这个人了,但……她脸上刺青的四个大字……不是她又会是谁?」法宝极为恐惧,不想承认心中已经笃定的答案。
「妳怎么想也想不到经过这么多年,我还能活着对吧?孽徒!」不着寸缕的老妪发出砂纸般粗糙的声音,看她皮肤微微泛着怪异的粉红,像是因为烧烫严重而硬给扯下外肤的内肉颜色,由于光线昏暗不明,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其实在皱巴巴的红肉之间,长着长年未能结疤的烂痂,血水混着脓汁,遍处漫在己然腐朽的老妪身上,这就她之所以会赤身裸体的原因?穿衣服对她而言,太过残忍,每一寸丝线都会为她带来剧痛,要她忍受,毋宁叫她去死算了。
「妳……妳是二木言师叔?」难得法宝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像做了亏心事,不安地问老妪话。
「哈!哈!哈」二木言抖着胸前二挂下垂松垮的奶袋子,大笑几声之后接着说:「难得妳还记得我,西恩茜!」
西恩茜?好久没有听人这样称呼自己了!
法宝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那场恐怖的斗争,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她最信赖的师叔,因为年纪相仿,而与自己情比姊妹更深的二木言,竟然会篡夺她住持的位置。
这事要从二五年前说起,「佛光庵」前身「峨嵋庵」住持德良神尼圆寂之后,由大弟子原名西恩茜的法宝接任住持之位,二木言全力辅佐师侄法宝,内部团结一致,对外善缘广结,「峨嵋庵」气象日新,庵业凌驾德良之上,「峨嵋庵」不枉所在圣山之名,成为四春一方之雄。
不料法宝心不在峨嵋,甚至四春,她始终认为春人粗鄙,所以梦土在北,最后她以「本庵分院」之名,对外宣称要向北布法,想将「峨嵋庵」之名在中土生根立足,于是耗费本庵几乎全部的力气,在中土与四春最繁华的都城九江,建立了贵气逼人的分庵,这件大事造成法宝与二木言关系恶化。
一直坚持山在庵在的二木言,认为离开峨嵋,「峨嵋庵」就再也不是「峨嵋庵」了,在看见到法宝滞留九江而迟迟不归,明显无心于峨嵋山,于是号召本庵旧部,由自己暂任主持。
这对法宝而言不啻是一种背叛,她如果不再是「峨嵋庵」住持的话,那九江这分庵再富丽再豪华,也不过是九江众多的佛寺中又新起的一间而已。
二十年前,峨嵋山隆雪的那天,仍然领有「峨嵋庵」精锐的法宝,回到本庵。
为避免同门相戕,二木言约法宝金顶上决斗,法宝佯装同意,当晚却血洗本庵,二木言为法宝生擒,为了杀鸡儆猴,警告意谋篡位者,法宝手段甚为残酷,不仅剥了二木言的皮,还在她脸上刺上「本庵罪人」四个字,最后,法宝命人割了二木言的肚子,塞入峨嵋特有的毒蚁,丢入杂狼谷喂狼作食物去,法宝于是抢回了她本庵住持的宝座。
有了被背叛的不愉快经验之后,她收了九江的分庵,比以往更加用心地在四春经营势力,不久她假峨嵋金顶,邀请她在中土所认识的少林空明大师与武当的神虚道长二位耆宿,齐会峨嵋,这事无论在四春或中土,都被传为美谈,所以后来三人就被信众尊称作「僧尼道三宝」,这次聚会大大提升法宝在四春宗教及武界的地位,于是信徒日众,供养捐献日入斗金,法宝于是大兴土木,山庵穷酸之气尽除,成为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而「峨嵋庵」也自此改称作「峨嵋佛光庵」,简称「佛光庵」。
眼前二木言这身骇人的形貌,原来全拜法宝所赐。
但法宝并不觉得愧疚,跟自己亲同姊妹的二木言竟然想篡谋她的位置,要可能重来一遍的话,她还是会再剥二木言的皮一次。
回过神来的法宝,惊疑尽袪,反而怒目相向对二木言说:「妳这叛徒,二十年前妳要死了不就好了吗?现在看妳这要死不活的惨状,这二十年的时间我看也够妳受了吧!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啊!」
在常葫有,除「扶山六尼」……不,应该是五尼才对,听这人们口中所谓的得道之人,竟然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有的不解,有的反感,只有田开疆彷佛早已洞悉法宝这人,反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二木言冷冷笑了两声,同样沙哑的声音,却多了兴奋的语调:「法宝,别高兴的太早,今天……正是妳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