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大花被子下面的悲剧
当时她的血压是40/60毫米汞柱，已经很低了，浑身冰凉冰凉的，我查体的时候发现她的皮肤是黄黑色，我一下子就反应出这么出血不止，会不会是肝脏原来就有问题？因为妊娠合并肝炎是非常危险的，弄不好肝功能要衰竭了。
医学关键词：妊娠合并重症肝炎
重症肝炎会影响肝脏产生凝血因子，所以产后因为不能止血会出现大出血。如果产前未诊断出肝炎，很容易将出血误诊为子宫收缩无力，胎盘残留等因素所致。凡是妊娠时出现黄疸并有转氨酶升高的孕妇，一定要仔细观察黄疸是否是进行性加剧，动态观察肝功能和凝血功能。如果转氨酶急剧升高，黄疸进行性加深，尿胆红素逐渐增多，并有凝血功能障碍，尤其是以前有乙肝病史，要考虑到重症肝炎的可能。
讲述者：妇产专科医院主任医师 女 50岁
现在的妇产科和以前的大不一样了，我们医院最贵的产科病房一天能收800元，北京最贵的医院生一次孩子是三万，那英和高峰的儿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做了这么多年妇科医生，实在想不出生个孩子怎么才能花掉那么多钱？
说起生孩子花钱，我脑子里马上出现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夜里，放在急诊室的大花被子，那是我们的急救信号，因为里边躺着的一般都是因为难产生命垂危的产妇。
她们被家人从郊区急匆匆地送来，用拖拉机甚至马车，身上泛着难闻的气味儿，后边跟着眼神呆滞、一筹莫展的农村男人，他们都是被接生婆判了死刑之后赶过来的。这种情况一个月中怎么也得碰上几个，他们特别可怜，添人进口的幸福一夜间变成家破人亡的惨剧。而且还有个规律，越是穷的地方越出现疑难病，病人的问题越复杂。说白了吧，我们的医疗水平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有机会在他们身上练手才提高的。
那个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那天我值夜班，当天晚上生孩子的人还特多，一下子处理了四个才消停，快天亮的时候我刚要睡一会，楼道里又热闹起来了，有人抬着担架拥进来，用很重的口音喊“大夫！大夫！”我一听就知道来急诊了，而且肯定是农村的，盖着那种农村人最常用的大花被子。跟着的人说是生孩子出血，人快不行了。掀开被子，我先看到的是被染红的毛巾，胡乱地塞在身边，躺在担架上的女人非常瘦，脸色灰白，因为灯光，她使劲地睁开一点眼睛，但只露出了白眼球，嘴唇干得起了皮儿。
一般送到妇产医院急救的，要么是孩子生不出来，要么是刚生出来又止不了血的，一路上血流着抬过来。农村人就是比城里人皮实，好多我们觉得没希望的最后都能抢救回来。和她一起来的有个人好像是当地的接生婆，四十多岁，她自己说是“赤脚医生”，当地的孩子都是她负责接生。她说孩子是早上生下来的，女孩儿，生了之后母亲一直出血，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借了公社运煤的车把她送来了。
产妇生孩子之后的出血一般考虑胎盘没有完全从子宫剥离下来，形成了伤口，血不断地从伤口流出来，农村产妇更常见。我们按照常规检查处理，结果发现还真是人家接生婆的处理没错，胎盘确实没有残留在子宫里。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出血呢？首先想到是不是她的凝血有问题，就是血不能凝固，止不住。又是什么使她的血不凝呢？除非她原来有血液病，肝病。
她丈夫是个聋哑人，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们只能按照猜测先检查，我也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失血太多了，基本上是全身血液的一半儿，我们会尽力抢救，但危险很大，他丈夫明白了，就蹲在地上哭，发出很怪的声音。她又使劲地睁了下眼睛，我感觉到她还有神智。当时她的血压是40/60毫米汞柱，已经很低了，浑身冰凉冰凉的，我查体的时候发现她的皮肤是黄黑色，我一下子就反应出会不会是黄疸？这么出血不止，会不会是肝脏原来就有问题？如果是的话，麻烦会更大，因为妊娠合并肝炎是非常危险的，弄不好肝功能要衰竭了。
孕妇出现黄疸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原发性的胆汁郁积，所谓原发就不是其他疾病引起的，只是因为怀孕引起的胆汁郁积，这种病可能等生完孩子就消退，如果再怀孕还可能再次出现，孕妇会因为黄疸浑身发痒。我们见过一个病人，就是因为这种黄疸引起的痒,严重到不能入睡的程度，最后只好把孩子流掉。当时她婆婆家不依不饶的，说儿媳是想绝后，有因为疼看病的，还没听说过因为痒看病的，更没听说过因为怀孕痒成那样的！那个孕妇也是有口难辩。其实那种黄疸一般不会影响到孩子，也不会在产后出现大出血，因为孕妇的肝脏本身没问题，眼前这个大出血的女人似乎没那种福气。我又比划着问她丈夫，他说，以前她皮肤很白，怀孕之后才开始变黄的，而且越来越重。我让他们赶紧往回打电话，叫个明白人来，我们继续抢救。快天亮的时候她突然再次出血，而且是很多血块儿，就在这时候她妹妹过来了，她是早一点儿嫁到北京近郊的，比他们都明白一点，她告诉我，她姐姐得过肝炎，是她妈传上的，后来身体一直不好，结婚都没人敢要，所以才找个聋哑人。
这下坚定了我的判断，按照妊娠合并肝炎的思路一检查，发现确实是“妊娠合并重症肝炎”。肝脏是人体代谢解毒的器官，怀孕之后大人和孩子的解毒功能都要由母亲的肝脏负担，等于一个肝脏干两个人的活儿，负担肯定加重，如果在怀孕前她已经是个肝炎病人，肝脏的功能本来就差，再增加负担只会导致病情恶化。而农村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给她营养，肝脏是需要养的器官，所以都说肝炎是“富贵病”。如果是个城里人得肝炎恢复的可能性还大点，换成她就难了。
大概抢救了两天多她还是活了下来，但非常衰弱，我对她妹妹说，可能还要花不少钱，以后也会落下毛病，至少她的肝病是个严重问题。我让他们赶紧想办法筹钱，他们都迟疑了，说孩子和大人他们只能养一个，问我能不能便宜点儿。我摇头，他们说那就不治了，接回家去，能活就活，就看她的造化了。我告诉他们，现在要是接回家，走到一半儿她就会再次失血而死，因为她大出血不是因为生孩子，而是因为她的肝脏根本没有止血能力了。费了半天劲他们才似懂非懂地点头罢休。那个聋哑丈夫直接和她比划说省钱回家养孩子，她点头，想撑着坐起来。人家都说妇产科医生心狠，我们确实是脾气急，因为很多时候慢一步就是两条人命，但是看到那种情景我们比谁都心软。我安慰他说，不要走，我们想法减免医疗费，他们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他们真是穷啊，我到现在都记得，一直到老婆出院，那男人每天都是只吃五个馒头，拿个塑料袋一次买回十几个，放暖气片上，饿了就吃一个，连咸菜都没有。省点钱还去给老婆买牛奶，装牛奶的瓶子都用水涮好几遍，涮瓶子的水也让她喝了。她住院的那阵子，我们病房成了慈善组织，每个医生护士都捎带着从家里给她带点饭菜，把孩子的旧衣服也拿来，都想尽量帮她。其实那也是杯水车薪，因为接下来除了疗养因为失血造成的衰弱，还有她的重症肝炎，要花一笔不小的钱。我后来才知道，她母亲是在一年多前去世的，他们不知道什么病，只说是肚子里长了东西，后来还长了水，浑身恶臭恶臭的，她住的屋子都没人愿意进，最后也是吐血死的。因为没钱看病，老太太至死都没去过一次医院。他们说，老年人在他们那儿讲究的就是死在家里。我想，其实也不是什么讲究吧，因为没钱看病，渐渐地成了习惯。大家估计她妈妈的死一定和乙型肝炎有关，最后可能发展成肝硬化，甚至肝癌，他们所说的恶臭是肝病病人到最后呼吸出的代谢物的味道，老太太最后吐血也是因为肝脏失去制造凝血酶的功能，血液不能凝固了，和那个孕妇产后大出血是一个道理。
母婴传播是乙肝病毒传播的主要方式之一，如果父母患有乙肝，新生儿在出生后四至八小时内注射乙肝疫苗，约有90％以上的婴儿可以避免被乙肝病毒“遗传”。
血液传播、性传播和母婴传播是乙肝病毒传播的主要方式，我国60％左右的乙肝患者是由母婴传播感染引起的。
对于父母不是乙肝患者的新生儿来说，及时接种疫苗也十分必要，因为年龄越小，就越容易感染乙肝病毒。由于孩子的免疫功能不强，如果感染上乙肝病毒，80％以上的幼儿将发展成为慢性病毒携带者或慢性肝炎患者。
有资料显示，我国现有乙肝病毒感染者达一亿多人，其中慢性乙肝患者约3000万例，每年约有35万人死于慢性乙肝相关疾病。乙肝目前尚无较好的治疗方法，接种乙肝疫苗是预防乙肝最好的措施。
咱们国家是乙型肝炎大国，携带乙型肝炎病毒的人占人口1/4左右，所以现在的孕前检查对这一项非常重视，为的是避免新生儿被携带乙肝病毒的母亲传染。而在一般的大中城市，只要能接受产前检查，很少能见到像这样重症肝炎的孕妇。
她在我们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将就着能出院，其实离出院的标准远着呢，就是因为没钱。临走的时候我们一个病房的医生护士给她凑了几百块钱。那是十年前，也算是个不小的数字呢。这个女人从开始到最后都特别顺从，有一张很和善的脸。我嘱咐她妹妹一定要给她多增加营养，要不然恢复会很难，其实我知道说也是徒劳，要是生个男孩儿她又能喂奶可能还好，农村讲究“子贵母荣”。现在生的是个女孩，等着一个病病秧秧的妈，我知道她自己都凶多吉少。
好像过了一年多，她妹妹来医院找我，抱着一个女孩儿，就是她姐姐的女儿，她说她姐姐已经死了，回去半年就完了，也和她妈一样，先是肚子里长水，后来吐血，临死的时候肚子大得和生孩子之前一样，也是浑身恶臭。她丈夫倒是一直守着她，一点都不嫌弃，一直陪到她最后咽气。她死的时候孩子已经会笑了，能呀呀地和大人应声儿。她明白自己的病有传染性，一直不让孩子靠近她身边，最后那天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让人把孩子抱进来看看。那孩子出生后一口妈妈的奶都没吃过，是喝羊奶长大的。临出院的时候我们给她的钱她一直自己藏着，临死的时候才交给丈夫，让他给孩子留着。她死了之后婆婆家没人能养这个孩子，就把她给了她妹妹，而她妹妹那儿也是个比姐姐家强不到哪儿去的农村，已经有两个孩子。丈夫不答应，不让孩子进门，她怕强抱回去也是受罪，就跑来找我，想让我给找个人家把孩子送人。她说她姐姐住院的时候她就看着有人生下的孩子死了，他们一定希望有个孩子。
她说的没错，很多过继孩子的交易都是在医院私下进行的。以前有个夫妻不能生孩子，女的因为结核，输卵管堵了，正好有个人要生孩子又不想要，他们就在孩子落地四个小时后把孩子抱走了，像自己亲生的宝贝。我也希望眼前的女孩儿能有这个福气。女孩儿长得非常可爱，只是不怎么壮实，据说像妈妈。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不清楚那个女人的真实模样如何，因为黄疸失血，她的脸色一直灰黄发黑，始终是病态。我答应给她问问，让她先回去。第二天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科里的人，她们一说我才想起来这是一个乙肝母亲生下的孩子，是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条件下来到人世的，这就意味着她很可能同样是个乙型肝炎病毒携带者！我们要帮她把孩子送人，也得跟人家实话实说呀，谁会要一个生下来就抗阳性的女孩儿呢？她妹妹后来一直没露面，我估计孩子是被送人了，那时候对乙肝的知识没有现在这么普及，要孩子的人可能根本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隐患。
手记：
我认真地看了“妊娠合并肝炎”的相关资料，从中知道其发病率只有0.025％～0.08％，也就是说一万个孕妇中间才可能出现2～8个。像这个女人那样的重症肝炎更是少见。很多医院都将成功抢救一例妊娠合并重症肝炎作为自己医术高超的宣传点，可见其病情之罕见、复杂、严重。对这种重症疾病的治疗费用不菲，要补充维生素、白蛋白，要输血，要卧床休息……这对那个躺在大花被子下面的农村女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们也不难想象她最后的归宿。
以前采访北京妇产医院的著名教授黄醒华时，她也说起“大花被子”，这是过去妇产医院的一个特有情景，都是农村送来的产妇，生命垂危，生活落魄，她们祖祖辈辈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成为母亲的，满堂的子孙后面是习以为常的凄苦。这个亲历现场的医生回忆当初的情景时，我突然觉得，已经成为文化选题的、关于生命尊严的讨论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