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老,就服服帖帖地老
我躺在手术台上,等着一张年轻美丽的诀别书。我明白,从此开始,我就要乖乖地等待老之将至,等待一种安静的,再没有波澜的日子的到来,我能感到有针扎到我的胳膊,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医学关键词:乳腺癌 乳房全切
专家称,早期乳癌可考虑“保乳术”,即局部切除肿瘤配合放化疗,10年生存率可达70%以上,接近手术根治。
有专家认为,如果肿瘤在两厘米以下,可以根据患者的个人体质、乳房大小以及经济承受能力而考虑选择不彻底切除乳房的“保乳术”。但保乳术仅限于早期没有出现淋巴转移的乳腺癌病人,对于中晚期病人来讲,医生还是主张手术彻底切除。
目前我国治疗乳腺癌的方法主要包括手术根治和“保乳术”两种。所谓手术根治,指的并非单纯的切除,而是手术后配合化疗或放疗的综合疗法。此外,近年来我国有医院引进了国外治疗乳腺癌的“保乳术”,就是不彻底切除乳房,而在局部切除肿块后,配合化疗和放疗的方法。根据有关研究调查表明,我国早期乳腺癌病人在接受根除术后,其10年生存率可达70%~80%,“保乳术”的生存率也与此接近。
乳腺癌可以分成四期,一期乳腺癌病人,肿瘤不超过两厘米,没有出现淋巴转移,对这种病人医生可以考虑为其做“保乳术”治疗。但从我国的情况来看,一期乳腺癌病人中能够并且愿意做“保乳术”的并不多。
这是因为,“保乳术”要求病人的乳房比较大,这样在局部切除后才不会影响外观,但我国妇女与西方女性相比,体形相对比较瘦弱,局部切除效果却和彻底切除差不多。其次,采用“保乳术”的后续治疗费用比较大。最后,中国女性对外形和生活质量的要求相对较小。所以,即使在早期发现乳腺癌,愿意做“保乳术”的比例也还不到10%。
但对于中晚期乳腺癌病人来说,选择“保乳术”则显得不理智了。到了这时,“保乳术”对救治病人的作用不大,甚至会降低病人生存的机会。此时,如果要延长病人的生存期,医生多数主张病人做根治手术,即使在国外也不例外。
讲述者:原外企职工 女 48岁
女人呀,该老的时候就踏踏实实、服服帖帖地让自己老,千万别强拧。前几天我在保利剧院看刘晓庆演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心里特别别扭。可能是刘晓庆刚出狱之后缺钱吧,非得装成小姑娘演,但是身材和神态怎么也不像,我坐在下面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是有句话说吗,“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她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我觉得女人一定要懂得这个道理,青春是有限度的,勉强装出来的年轻,别人看了难受,自己也受罪。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年轻,比别人老得慢是好事,没想到其实那也是一种不正常。现在还有人为了年轻打什么胎盘素,简直就是打毒药!激素这东西哪能瞎用?我还没瞎用就出了问题。
我11岁来月经,在我们那个年代算很早的。我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那时候人们的营养状态都不好,发育也晚。我妈一直说我发育得太早太麻烦,我知道她说的麻烦只是月经来得早。后来我得病之后看了很多的医学书才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卵巢功能好的一种,月经来得越早完得越晚,更年期也要比别人晚,说好听点就是青春期长,但得癌的可能比别人多,因为激素总在身体里裹乱,是一种更大的麻烦。
因为雌激素水平高,所以我年轻时的皮肤比其他人都好,我那时候45岁了,谁见我都觉得像三十八九的。现在想来,这种体质真的没什么好处,先是折腾别人,然后又折腾自己。因为总是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心里就有许多不安分,女人在没有衰老之前始终是很危险的,会无事生非,我是说感情上也会不消停。我有一个朋友,18岁才来月经,结婚之后生了两个儿子,到了38岁月经就停了,人确实看着老一些,不那么水灵,但是人家日子过得很平稳,现在全家在意大利生活,子孙女的可幸福呢,从来也没有感情上的差池。我呢,好像一辈子就为个女人的青春活着,然后突然被无辜地切断,剩下的日子怎么办?别的女人切除乳房带来的伤害肯定没我的严重,女性这个性别是我的重要生存方式,我说乳腺癌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是“天妒红颜”是不是不过分?
我年轻时因为漂亮追求的人很多,和我爱人见了一面他就一见钟情了。我公公是部级干部,我们结婚时我爱人已经是个单位的一把手,借他们家的光,我也从原来的幼儿园调到了公司的办公室,负责对外联系,后来叫公关了。我38岁的时候公公去世,那年我爱人单位着了一场大火,损失了几百万,他是一把手,没了靠山又惹了祸,他就自己提出辞职,之后找了一个私人公司,没想到从此一蹶不振,我反成了我们家的经济支柱,在一家外企做公关。从那开始,我们原来的反差掉过来了,我越来越年轻,他却老得特别快,不仅是外貌上,在性生活上也非常不和谐。从他辞职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几乎没有成功的性生活了,他没情绪,有了情绪身体上又跟不上。我问过我同龄的女人,她们都没有我们这样显著,我知道其中的关键,他失败之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觉得我的要求是病态,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风骚的、不安分的女人,一开始我还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到后来,接触的外部世界越大我越觉得自己冤枉,心情也变得不好起来。
去年初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得了乳腺癌,我去看她,她刚做完化疗,我第一次眼看着美丽是怎么被扼杀的,她才34岁,原来是高大丰满的那类女人,胸罩一直是C杯的,她一直以此为骄傲。后来我听说,越是乳房丰满的越容易得乳腺癌,好像也是和雌激素有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向我介绍了一个新的美容院,她说做过了觉得效果不错。我们都是爱美的女人,美容呀减肥呀始终是我们的主要话题。这回见她,头发已经因为化疗脱光了,戴着个假发。她靠在床上,胸前塌下去一大块。她见到我就说:“得什么癌不好,哪怕性质再恶也行呀,偏得的是这个,女人没有乳房还算人吗?”她那天把以前的美容卡、高档化装品全都送给了我,说“以后也没用处了,只能素面朝天,让自己提前10年养老吧”。我从医院出来心里郁闷,怎么漂亮的女人好像比其他女人多一道风险?别的人只是生命,我们在生命之外还有美丽,后者以前是机会、优势,到生病的时候就成了累赘。
从她那回来我也感到害怕,当天晚上我就找了本医学书,按照书上说的做自我检查,以前我体检时知道有乳腺增生,但那是常见病,医生只嘱咐我定期检查。但上次体检之后至少三年半了,会不会转成恶性的?我还真的摸着有硬块儿,就在左边的乳房上,吓得我一夜没睡,我对我丈夫说,他倒是很轻松,说“就算是恶性的,切了不就行了?”
我觉得他特不负责。我说“你是不是盼着我不成样子?”他连一句安慰和解释都没有,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从他出事,我们之间就经常这样的“冷战”,按理说他应该看病(我是指性功能问题)他却始终拒绝,反倒是我一提出来就是我的贪婪,不正经。他好像和整个社会做对似的,特别是得意者,我可能也是他的仇视者之一吧?我不是没想过离婚,但是代价太大,我想已经这个年纪了,将就着过吧,走哪算哪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我自己摸出了麻烦。
我找了个很有名的乳腺专家,他是因为手诊准确出名的,我在报纸上也见过他的报道,说现在迷信检查仪器,医生的基本功越来越差,他的手诊准确率能达到90%,几乎能和病理切片相比。他一检查就说:
“情况不好,你得马上住院。”当时挂他号的人特别多,病人看他就像见活佛一样膜拜,这种诊断几乎等于定性。我拿着他开的住院通知单手脚发凉,先给我爱人打了电话,他一听也慌了,和头天晚上那德行劲判若两人。他说你在医院等着,我去接你。从他辞职开始,从来没对我这么关心过,但到了关键还是个依靠。我见他面儿就哭了,他说别怕,就算是切了不照样活?他这时候说这话已经和前一天完全不一样,是他的确实想法,毕竟多年的夫妻,感情摆在那儿。当时我唯一的想法是要活下去,为家为孩子。
手术安排得很顺利,做手术那天,医生又重复了一遍手术方案,切到怀疑病灶后,要稍微等待一会,把标本送去做病理切片,如果是恶性的,手术要继续,可能全切;如果是良性的就简单了,缝合之后万事大吉。我做了局部麻醉之后先切了个小口,取出一点乳腺组织等着去病理切片,医生安慰我说,也就等半个小时,我却觉得几乎等了一年那么长。躺在那里我想了很多,把这45年的时光都倒转了一遍,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亏,不是经济上的,而是情感上的,以前爱人事业顺利时我不懂享受,好不容易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幸福了,他又出事,紧接着就是我得病,白生就了一张漂亮脸,这辈子注定了没什么福气。
至于生命我没那么害怕,我觉得死还遥远着呢!即便是恶性也该是早期,我会很安全地再活上很久,看着孩子长大。但是女人的性别却就此被强制停止了,这种残酷和失去生命还不一样,是另一种无处诉说又不能了断的痛苦。
半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医生很温柔地走到我面前说,还是做了吧,病理结果不好,做了也就省心了,他的意思是乳房全切。我当时心情非常混乱,我问能不能只切有问题的那部分?医生说,有的医院那样做,但那样不保险,而且一般只对没结婚生育的年轻姑娘才采用。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我的要求感到诧异,他的回答也让我尴尬。
在任何人眼中,一个45岁的女人切除乳房应该不是多大的遗憾,保留乳房也没有多大的价值,至少没有我自己那么可惜。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这种权威和好意。我说问问我丈夫的意思,由他决定。其实我话一出口就知道结果了,他肯定会要求全切的。我躺在手术台上,等着一张青春美丽的决别书。我明白,从此开始,我就要乖乖地等待老之将至,等待一种安静的,再没有波澜的日子的到来,我能感到有针扎到我的胳膊,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发现爱人坐在床边,我觉得胸前很疼,但是手臂抬不起来,这才想起来我是因为癌症做了手术。我问我爱人:是恶性的吗?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的整个乳房被切除了。我没敢看,也没法看胸前的变化,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生命完了,女人的生命完了!
我做手术的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我说的“他”是我在外边认识的另一个男人。你别误会,到我得病那会儿我们刚刚认识不久,只是彼此有好感,都没给我们时间发展到出轨的那一步。也许我不得这病以后会的,因为我确实被我爱人冷落时间太长了。那天我出院回家,刚开手机他的电话就进来了,他说,他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我,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挂断了,趁中午家里没人的时候给他打了电话,我说:“我们以后别见面了”。他该懂我的心思,我已经变得不成样子,以后还要做化疗,更不知道还要变成多难看?一点见面的自信都没有。他停了一会说,你先别管见面的事情,保住生命要紧,他说他认识有名的中医医生,能帮忙。我赶紧拒绝了,我既然打定主意断绝这种关系,就不希望他看到我的难堪。
面对他,我是以女人的名义存在的,没有了乳房还叫女人吗?我突然理解了那些丑女们的心态,过去她们怎么羡慕我,我现在就怎么羡慕那些健康的,不用多漂亮只要是健全的女人。我挂了他的电话之后哭了一个多小时,这是手术后我第一次放纵自己,真的,诊断是乳腺癌我都没掉过眼泪,可能是惊吓大于悲伤吧,现在的哭其实也不是对他的想念。从住院到出院,当我想起自己不再美丽时才会想到这个男人,他只是我年轻美丽的一个证明。和他告别让我伤心,因为也是和一个属于我的时代的告别,伤感中还有些不平,为什么你们能健全地活着,偏把我抛到另一个世界?就像很多残疾人对正常人的仇视一样,我想起和他分手后他会再有其他女人,原来还有的一点不舍就被气恼代替。
手术之后,我要按照规矩接受化疗,防止癌症扩散。因为那家医院在化疗上不是拔尖的,我又托人找了另外一家,他们让我把以前的病历带过去,才能根据情况决定治疗方案。我拿病历去了,那个医院医生的话吓了我一跳。他说:“你这种情况可以不用全切(乳房)的呀!”
我说“怎么会呢?”他说现在有争议,在他们医院都是切除病灶,保留乳房。我说是那个手诊名医看的,做手术也是他的学生呀!那个医生一听就迟疑了,想了想说:“那还是做的好,切也有切的道理,既然已经切了你下星期来化疗吧。”
我确定全切乳房的时候都没有知道这个结论时难受,因为以前是绝路你没什么选择,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有选择的,但你还是选了绝路,遗憾一下子就出来了。回家之后我大哭一场,我质问我爱人:“你凭什么拿主意让我做全切?”他也蒙了,他说:“全切怎么了?全切了我还觉得不保险呢!”我被他的话噎得哑口无言。我们互相是无法理解的,他想着能保命就行。
女人的美丽是重要的,但是老婆的美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特别是已经45岁的老婆,美丽根本不是理由。我想的是我宁可失去一条腿都不愿意变成现在这样子,弄得我男不男女不女的,生不如死。后来我知道,很多比我年轻的乳腺癌女人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乳房的心理关。真的,一个女人被无辜地剥夺了美丽,剥夺了做女人的权利是要变态的!
我到处咨询也没得到一个肯定的结果说我该切还是不该切,包括化疗,不同的医院可以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办法,而且一个医院或者一个医生可以把观点不同的对方说得一钱不值,毫无是处,这让我们这些病人入如雾里。后来有个熟悉的医生安慰我说,这里边不能排斥医生个人的情绪因素,医学上也有门派之争的,对很多病的治疗上一直存在争议。她说,你不也看到了,在争议中被耽误的病人毕竟是少数呀#糊说,全切和不全切也一样,各有道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是再晚几年得病,我那种情况肯定就不全切了,好像北京的一家肿瘤医院挺早就提出保留乳房的办法,他们很重视手术后女人的生活质量。遗憾呀,我没能赶上。话又说回来,要是现在我才发现长癌,问我是切还是保留,我肯定选择对生命更安全保险的一种。可能也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年岁大了,心态改变了吧。
我按时去做了化疗,我在那里碰到了一个和我情况相似的女人,其实只比我大两岁,但确实比我显得老,也不修边幅。她也做了乳房全切,她的想法很简单,说话也很逗:“孩子大了,老公老了,还留那东西干什么?”她的心态和我爱人一样。她甚至跟医生说:“要不然就势儿把那个没查出病的也切了吧。”医生都被她逗乐了,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是图一起切除的费用便宜吧?”她也笑,说其实就是为了保命。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呢,后来聊长了才知道人家也是大学毕业,只是没有我那么多多余的浪漫。她说,人越活到最后越好活,越简单,能保住性命就得。她当时跟我说,做完化疗她就到老家住了几个月,那里空气好,养上一年的鸡,给儿子腌咸鸡蛋。我觉得她比我松弛多了,好像把以前那些欲望都当成节外生枝自己割除了,是另外一种轻松的境界,她的话挺让我受启发的。年轻的时候我没怎么去过妇科门诊,除了生孩子。手术之后那会儿我常去,因为我的雌激素水平高,医生说得调整好了,要不然还要出其他的问题。我在妇科门诊见到许多来增加雌激素的女人,我知道她们的心思,和我那时候一样不服老呗,我觉得她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我化疗时见的那个女人活的明白。
手记:
以前我见过一个被误诊的女人,因为化验的差错,其实不过是肠伤寒的她,被诊断为白血病。她拿到诊断书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我不做化疗,反正来日无多,我不能把自己弄得没有头发。”
误诊被纠正之后我问过劫后余生的她,她说可能是因为死亡比化疗的脱发更抽象的缘故。她也很爱美,在她带到病房的日用品中,有一个挺大的梳妆镜,在周围肃杀的白色中十分显眼,住院之后她时时对着镜子化了妆再擦掉,她当时说那是对自己的一种鼓励,美丽是她不放弃生命的一个理由。
我就乳腺癌的全切与否问题问过不少女人:“如果你得了乳腺癌,是保命要紧还是美丽要紧?”确实有不少女人选择了宁肯短命,也要漂亮,当然其中大多是年轻女性,可能是拥有的健康使她们难以想象疾病状态。
其实我觉得,不同的选择体现了不同的人生价值观,但不管是全切还是保留都是勇敢的,就像这个事情中,医学的方法永远有争议一样,不管哪种选择,只要是女人主动选择的,愿意承担的,她们都能准备好应对的心态,使生命顽强下去,更何况,对女人来说,美丽和生命同等重要,这不是虚荣,而是对生活品质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