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抛母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车站上更是热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股股热浪夹面扑来。谢岗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色运动服,手里拎着一包女人的东西,谢岗的细心包容了他的暴虐,这一点,让他的妻子亚娃从心底里感动。这一回,从西安回来,他给妻子买了城里女人用的化妆品,还有那些他妻子平时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的昂贵衣服。他心里揣摩着:“这一回回去,可能这辈子很少有机会再出远门了,妻子跟随他这么多年了,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或是用过一套好的化妆品。这一回,管它呢,钱有多少还不是顺手溜了,没有了再赚,可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年轻多久?”谢岗一边嘟囔着,一边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进站门不远的角落里,窝着一个疯子,正在那里哭哭啼啼,围观的人堵了一层又一层,年轻的,年老的,交头接耳,有的说这疯子太可怜,有的说这种人太可怜,有的人说这种人出来影响社会形象。谢岗平时不大喜欢凑热闹,听到那疯子说着一口淳朴的家乡话,便凑了过去,穿过围观的人群,他看见了眼前这个疯子,敞开胸,露出干瘪的Ru房,乱蓬蓬的头发,虚肿的脸庞,嘴里泛着白沫子,双手叉在腰间,大声地骂:“你们这些坏孙,我要回去,我不要你们这几个破钱钱。”说着,她一脚踢飞了地上人们留在破碗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钱。“啊?这不是曾良旺的妻子吗?”谢岗的惊叹声几乎吓到了自己,赶忙捂住意欲发出惊讶之声的嘴。看到这个疯女人,他想到曾良旺在他给星星治病的那段时间里,不分昼夜地替自己照顾着生病的老父亲,喂饭,洗衣,翻身,家里的一些杂活,都是曾良旺在帮忙做,甚至把自己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炖成汤给父亲。这哪是一个邻居啊,就算是亲儿子也未必能考虑得这么周到啊!想到这些,谢岗就鼓足了勇气,对着围观的人们说:“大伙散了吧,这位女人是我嫂子,因她神智不清离家出走了,多谢大家的关心,我这就带她回家。”人群里站出一个女人,梳着整齐的短发,一身藏蓝色的西服,大约40多岁的样子:“给她穿上吧。”她递过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件黑色的上衣,谢岗谢过人家,取出衣服,给那疯女人披上,那女人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直直地盯着谢岗,看来,她多多少少还是有记忆的,谁说不是呢?谢岗蹲在地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说:“嫂子,你怎么到这来的呢?”那女人不说话,目光痴痴地望着谢岗,好像对眼前这个人还持有怀疑的态度。“我是谢岗啊,你知道吗?良旺在家找你呢?都急哭了?你怎么跑这么远让他担心呢?”谢岗一脸的认真,好像眼前这个疯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一样。“良——旺!良旺呢?我要良旺。”女人一下子疯跑了起来,边跑边喊,看来,她最熟悉的人是曾良旺,记忆最深的还是曾良旺,不管她多疯多傻,曾良旺这个名字还是能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谢岗追上她,好不容易她才平静了下来,才拉着她去窗口买了车票,往站台的方向走去。
站台上站满了乘客,有年轻的小夫妻拎着行李牵着手的,他们的幸福大多堆在了脸上,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向往。也有挑着沉重行李来乘车的人,他们古铜色的脸上挤满了皱纹,岁月的轮子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灰色的上衣,卷起的裤管,空荡荡的,是一种生活奔波的疲惫之苦吧!谢岗拉着曾良旺的妻子,行走在这样的人群中,曾良旺的妻子神情呆滞,东瞧瞧西看看,一头头发乱得跟稻草似的,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别人听不懂,谢岗明白,这是一些骂人的话。很快,他们就成为整个站台的焦点人物,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捂着鼻子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他们。
田地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好像稍不留神,他们辛苦了一年的东西将付之东流。只有曾赫整日在家里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修屋顶,粉刷墙壁,连大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这回也擦得干干净净的。是的,曾赫是个懒惰的人,他从不父亲干过一把农活或收拾一下屋子,从来都不去做,用他的话说:“做那表面功夫干撒,人活着干吗要那么穷折腾呢?”比如早上起来叠被子,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嫌麻烦,天一黑就要睡,叠啥么,不叠,于是,他的被子常常是一个窝状,起来怎么样,那被子绝对就是什么样,说他的房间是猪窝一点也不过分。这一回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让他父亲都十分的意外。
曾赫收拾了一个下午,房间里挨个打扫,炕上也铺上了干净的床单,每个角落里的家什,他都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像要接受检阅的军队一样。
中午的时候,曾赫骑着他那辆已经掉了漆皮的永久牌自行车出去了,不一会的功夫,他就买回来梨呀,苹果呀,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均匀地摆在正房的圆桌上,并换上一身蓝色的中山服,像接受长官检阅的士兵一样。
看来曾赫今天是要带一个姑娘来家里了,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勤快地忙来忙去,还把自己认真地打扮一番呢?任何一个男人,无论他怎么龌龊,怎么邋遢,他都愿意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保持一份完美的形象,曾赫也一样,他希望自己要见的女人能一眼看上他,让他有一种找回自信的感觉。
那姑娘,一身蓝色的西装,齐耳的短发,白皙的脸庞,让她这个人看起来干练了许多。姑娘和她的母亲一起,母亲也很精干,花白的头发在后脑勺上挽成一个大大的髻,额头上一绺白发斜斜地夹在耳后,古铜色的脸,粗壮的手臂,看样子,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汉的妻子。
曾赫迎上去,微笑着问道:“路上辛苦了姨。”很快的,他的目光从姑娘的母亲身上转移到姑娘身上,姑娘有礼貌的笑着,曾赫迎过那张桃花似的微微泛红的脸,赶忙低下自己那张腼腆而通红的脸。
姑娘的母亲沉着脸没有回应,显然是认为曾赫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她一直埋头往前走,好像在往自己家走似的,那样凌乱的布局,她居然能走对门,瓦蓝色的大门楼子,门口有两尊石狮子。“你爹不在?”姑娘的母亲有点生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瘦不拉几,毛手毛脚的小伙子皱了皱眉头,看来,曾赫这个还是未知数的丈母娘还是不喜欢他的,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
“您请进吧,我爹在后面菜园子里,这就过来了。”曾赫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好,来了,快请进!”曾赫的父亲曾良旺扛着一把锄头从后面的菜园里走出来了,满脸堆着笑意,给人一种善良实诚的感觉。
进了屋子,曾赫端出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食品放在圆桌上,并招呼着那位姑娘和她的母亲就坐,自己起身去倒水。曾良旺看着桌上的水,不断地摇头:“这孩子,给你姨沏茶啊,喝白开水哪没有呢?”
“没事的,我不大喜欢喝茶的。”姑娘的母亲笑着解释。
“我这孩子心眼实,亲戚别见怪撒。”曾良旺热情地让着这娘儿俩,又是沏茶,又是切水果,说话中,曾良旺说出自己神志不清的妻子,言语中透出怜悯和关爱,当他说到伤心处抬起头时,看到那姑娘和她母亲的脸,瞬时僵硬,苍白,好像丢了魂一样,曾良旺感觉像一口痰哽住了自己的喉咙,怔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曾赫没有告诉你们,他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妈吗?”曾良旺像一个支撑着玩偶道具的演员,在那里自演自说。
坐在炕边上的曾赫,一脸的窘相,通红的脸好像在央求父亲不要再说,他那种焦虑的眼神恨不得立马堵住自己的嘴。
曾赫精心设计的一场相亲的骗局就这样被父亲给攻破了,想必那一刻他有多么恨他的父亲,更恨他有个神志不清的母亲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吧。曾良旺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看来,他生气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竟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太丢人,连找个对象都要蓄意隐瞒这事。
“亲戚,我们娘俩先走了,你们儿子,一点诚意都没有!一辈子的大事,怎么可以欺上瞒下,你隐谁埋谁?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母亲埋掉?十月怀胎,不易啊,孩子,良心呢?对你母亲都这样残忍,我怎么能把我的女儿放心地交给你呢?走吧,女儿,咱们回家。”女孩的母亲站在母亲的角度上,说的振振有词,之后就拉着女儿走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曾赫只是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脸上又烫又疼。“你这个畜生,就为了个媳妇,你嫌弃你娘,你怕你娘给你丢人吗?你听听,外人怎么评价你的?你连你妈都可以不要,那你还能对谁好啊?说什么,你妈去了你姨娘家,老实说,你把你妈藏哪了?说呀?”曾良旺一声怒吼,地动山摇,吓得曾赫只是一个劲的打颤,嘴里嘟嘟囔囔的,估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曾赫的父亲从小严格要求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微小的一个错误,他都力求做到严惩不贷,更别说他这次丢了母亲,这么大的错误,曾良旺怎么能够轻饶过他呢?
曾赫蜷在墙角里瑟瑟地发抖着,从小到大,他身上的衣服,每一针一线都来自于父亲,还有一日三餐,在学校里,别的同学都有母亲,母亲缝缝补补,一日三餐,可曾赫呢,虽然有母亲,但是她从不懂得做这些,高兴的时候冲他们爷俩笑笑,不高兴的时候逮住什么就砸什么,而曾良旺从来没有抱怨过,甚至从来不会大声地对妻子说过一句话,或许,他知道跟一个疯子发泄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吧。每次曾赫看见神志不清的母亲又哭又闹,用力撕扯自己衣服的时候,曾良旺总是放下手中的活悄悄地走上前,拥抱母亲,拍拍她的肩膀,奇怪的是,尽管她的情绪多么的不可控制,但一到父亲的怀里,她的疯狂像一根被醋软化的鱼刺一样,很快软了下来。曾赫一直迷恋父亲对母亲的这份执着,他觉得全世界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像父亲一样既温柔又死心塌地地照顾一个神志不清的妻子的男人呢?他佩服父亲,但他却忽略了一点,没想到丢掉疯了的母亲后父亲的表现。曾良旺傻傻地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尊雕塑,冰冷的眼神里毫无表情,紧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曾赫看见父亲的那种神情,心里开始后悔了,开始自责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自己的后悔,无助的搓着双手,两眼望着父亲呆滞的表情。
门吱呀地开了,谢岗带着一个女人进来了。
一身灰蓝色的衣服,齐耳的短发,因发病而变得扭曲的脸庞。“良旺!良旺!”那女人疯了一样冲向曾良旺的怀抱,曾良旺缓过神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喜与感动,那一刻,谢岗感受到了曾良旺对他满腔的感激之情。
“哥,嫂子我带回来了,您也别生气了,曾赫许是有自己的难处吧,别为难孩子了,找个媳妇确实不易啊。”谢岗安慰着曾良旺,曾良旺还站在原地,任凭那个疯女人像小孩子在他怀里撒亲。
“老弟,谢谢你了这回,要不是老弟,哥这回不知道咋活了。这个杂种东西,竟然为了媳妇,把自己的老娘带出去丢了,唉,祖上没烧高香么,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呢?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哥宰个老公鸡也好谢谢兄弟,顺便陪老哥喝几杯。”曾良旺说。
“哥,看你说的,咱们乡里乡亲的,我给星星看病的那段时间,多亏了你照顾我爹了,谁该谢谁啊!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杀鸡就不用了,留着给曾赫娶媳妇用吧。”谢岗因为有事,说了两句客气话就走了。
曾赫看见自己母亲高兴的样子,再看看父亲,又是拍拍母亲的肩膀,又是帮她梳理头发,曾赫一直不明白,现在突然明白了,即使母亲再疯,父亲还是那么在乎她,像疼小孩一样疼爱她。尽管父亲很辛苦,但从他的表情看,他很幸福,很满足,有母亲在,他是幸福的,而母亲虽然疯疯傻傻,不修边幅,但在她那疯狂的内心世界里,永远存活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父亲,在母亲心里,一个叫良旺的男人。发疯的时候,任谁都无法平息她的激动,只要父亲一出现,她会马上恢复平静的心情。
“爸,我错了!原来母亲这么离不开您!原谅孩儿吧!”曾赫跪在曾良旺面前。
曾良旺走过去扶起曾赫:“傻儿子,你错了,你母亲不是离不开我,而是离不开我们这个家!家,需要温暖,更需要责任!起来吧,爸不怪你。”
曾赫的母亲,吱吱呀呀地唱着跳着,曾良旺在厨房里忙碌着,院子里鸡鸭围在一起,曾赫第一回像个孩子一样牵起了母亲的手,在院子里蹦呀跳呀。
夕阳洒在院子里,曾良旺往牛槽里添了草,而后又匆忙地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厨房里又飘起一股喷香的饭菜味,飘溢在这家农家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