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姑娘
六枝儿立时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伸手扒住了门框,以便给瘫痪般的两腿补偿一点支撑力量。他嘴唇翕动着,如涸辙之鱼。腹中酒气秽物一阵阵上涌,唯有喉头紧绷绷尚保有着类似肛门括约肌一类的弹性制约力。慢慢地,抠住门框的手指渐趋乏势,喉头制约力也渐渐流失。他倚着门板的身躯徐徐滑落下去。眼里凝固着猪油般无望的衰绝。
“我……求求你……”
“说哪去了兄弟,”马阳笑笑,从对方极度的恐怖绝望中,他感到一阵阵快慰正无比适意地袭来。他后背靠住那一方窗洞,宁愿让这快意延袭得更长久一些。
然而无奈那猫已两眼血红,再拖延下去他的肉体将难保安全。他只得大幅度地向那猫也向六枝儿挥挥手,“明天我还要登门造访呢,携礼祝贺!当然,如果你没有出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话。”
这时,那猫已弓起腰身,颈部粗毛乍起,冲着昏暗的窗外发出一声疹人的凄厉嗥叫。马阳知道那块启下的玻璃,已使它被窗洞外的某种气息撩得饥火中烧、丧失了理性。他侧过身,井然有序地把捏在手中的几枚小钉一一摆在窗台上,然后轻轻把那玻璃往旁一放。
“它看来真有点等不及了呢。嗯?——”他再一次将那任谁也不会误解的目光投向六枝儿,身子一挪,“那么,只有遂了它的愿了——”
“啊!——”六枝儿非人声般嚎叫一声,蓦然挣起身向猫扑去。然而但只见一黑光划过,他眼中便嚓然间生气飞散,唯余了一片蒙尘般死光。“啊!!——”旋即他又一次癫狂般厉叫,扭转身疯魔一样冲出,咕呼呼翻下楼梯,跌跌撞撞扑出院门……
马阳有条不紊地把玻璃重新上好,一枚,一枚,插上小钉,然后逐一检视了一下,挺好,好像并不必要再用小锤重新敲上一遍。对这一点他很满意。然后拍拍手,摸黑踱出门来。
出了门,他看见谢丽娟。正惊疑地站在走廊上。
“他、他怎么了”
“谁?”马阳明知故问,期望她并未看见方才的一幕。
“对面的……六枝儿……”
“哦,他呵。来给我杯酒。他喝多了,没事。”
回到起居室,马阳在沙发上坐下,往后仰了仰,让身体埋得更舒服些,伸手人茶几上取出一支烟点上。烟雾中,他好像觉得有无数鸽毛在眼前轻闪漫舞,有如电影中慢镜头飘雪景状,扬扬洒洒、意境温恬大唐之逍遥王爷全方。他便又吹拂出一口烟去,“雪花,,翩翩翻升,划出了一个奇妙的缈缈氤旋……这时,他听见一种声音由远处响来,强弱有序,渐渐清晰。同时,一闪一闪的红光由窗子映上天棚。吱地一声刺耳尖呜,一辆汽车在外面紧急刹住。
他知道那是一辆什么车。不用看。他不屑于起身去看那个场景,让它在想象中演现,余味也许更悠远一些。他深深吸下一口烟,按灭烟蒂,抖开身下的毛毯,在沙发上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直睡到日头高升他起了床,到卫生间刷牙。牙刷漫不经心地在嘴里一下一下捣着。六枝儿会想起带上牙刷么?不管带不带这会儿他是肯定没心思刷牙的了。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在那里面了没别的事干,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刷牙或者发呆……
送一口水到嘴里,仰着脸让水在喉间发着一长串轻快悦耳的咕噜声,猛一低头,把水痛快地喷进水池,抽下毛巾按到嘴上。
然而这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谢丽娟。
她不是已经上班走了吧?
“你的……猫呢?”她脸上带着不安与惊恐之色,马阳通过镜子看在眼里。
“在呀,库房里。”
“不……”她眼睛和声音里尖棱棱地充满了恐惧,目光几乎是绝望的了,“没有,我看了。”
“那也许是……跑了吧。”他擦着嘴巴唔哝道。
“对面人家,满院子鸽毛……”
“哦哟,那倒挺糟糕。”他说。
“听着!”她尖声叫道,声音是突如其来的严厉,迈近一步,在他面前第一次显得咄咄逼人,“是不是你!……”
“什么是我?”
“昨晚六枝儿让公安局带走了。”
马阳慢慢转过来,放下毛巾:“我也是刚刚知道,破宅
行凶,打伤父亲,抢了我的花,是他干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是!”
马阳看看谢丽娟,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用了:“……是的。我一报还一报,两下公平,我只能这样。”
“啊,你……”谢丽娟面色变得惨白。似乎是无望地寻找什么倚持,身子本能地靠在了门框上。她望着他,无声无语也无泪。没有痛苦,没有凄惶,也没有哀伤。那目光里只有生疏,只有废墟与旷漠一样的荒凉。她看见一只苍蝇围绕着晾衣绳在嗡嗡地飞,一根蛛丝无欲无念地吊在绳上……渐渐那空荡荡的目光凋蔽了,变成一星干萎的胶渣,缩落进她枯涸的眼眶里。
“娟——”他不安地叫了一声。
她听而不闻,空凉地转过身,走出去了……
马阳早早就坐在了花店里。素兰没有来。只有白脸姑娘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骚情地不时朝他瞟望。素兰三天没来,而马阳就整整在这儿坐了三天。这让白脸姑娘暗暗地十分惊异。素兰没来,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难得一遇的天赐良机。可是马阳面色阴沉,像块能拧得出水渍的抹布,因此她除了时不时窥察一眼,一直未敢造次挑逗,没准惹顿臭骂,她犯不着全能煞星TXT下载。
第四天一早,素兰来了。仅仅几天时间,她已明显憔悴了。黄皮寡瘦,面色灰黯。而腹部更明显地显出了隆起,走路两手一划一划显得笨重而疲惫,进了门就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椅子。她不是个懒人,即使怀孕她也一直不是这样,可现在……马阳不由站起来,伸出手去想搀扶她一下。可素兰闪开了胳膊,再一眼也没去看那张椅子。
“我来拿,这月工钱……”她不看他,从侧面他只能看见她张着嘴,鱼一样地喘息。
“你……别走。”
她不语,目光移向窗外。
“听我说,你别走……”他又近前一步。
“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再留你这儿了。”她语音平静,可是身体的虚弱却使她不能不倚在了柜台上。
“你恨我,我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不这样……可这都跟你完全没关系,你也许不会明白,不过我希望你跟原来一样在这儿呆下去,结婚费用、拉的饥荒,我想办法都帮你填上。”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儿钱,起码有五百元,“这是你的工资,一个月的,先拿上。你得留下来,起码等把孩子生下来,等六枝儿出来……”
素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一只羚羊遥遥看着捕住了它幼仔的猫豹。
“你觉得这可能吗?”素兰说,语调很淡,“把一个人的丈夫送进监狱,以后对她说一声‘这跟你没关系’……好歹我总还算是个人吧!他没人性,他不学好,现在报应了……他早晚得进去一回,我知道。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这么进去。迫他学好,规劝他改邪归正,其实你完全可以……天底下只有你有可能办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稍微为我想想。”
她大喘一口气,抬起头,淡淡地望着他,“你心里过不去了?你感到不安了?那是你的事,这才真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呢。你的施舍也许是真心的,可我不会再在这儿做下去了。我不能再拿自己不当人看。孩子我自己养,饥荒我自己还,吃不上喝不上我也得把饥荒还上,等他出来那天,让他看看……”说话时她一只手一直抚在腹上,显着一种不容渎犯的母性的尊严。然后她抬起那只手,缓缓从一沓儿钞票中数出与往常月薪一样的数目,将多余的递还回去。从她淡漠的目光里,他看出了一种深深的鄙弃。他的心痛苦地抽搐了。
“不,”他冲动地抓住她两条胳膊,“你不能走!你听我说。
她轻轻扒开他的手,把他拒绝接回的钱放在柜台上,宁静坦然地走了。
外面阳光很足。摊床栉比的小街上,因为时间尚早还显得有些冷清。她看见小雯已经替她打开蛇皮包,把她的东西一件件在摊床上铺摆开来。她踅过小街,到档口里和小雯一起搭手干起来。只在这时,不知怎么她的眼泪才控制不住流下来……但她不去擦,不去抹,一任泪水泉涌般流下。她不抬头,吃力地弯着腰,给小雯一件一件递着东西。可是她发现小雯不再来接,满脸是泪。
“素兰姐,你大声点……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她感到又一阵泪水汹涌。然而她抬起来头来,替小雯揩抹着满面泪花:“……好妹妹,我不哭,咱们都别哭。我很好,真的,很好……”
小雯扑过来,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她们就这样站着,默默流着辛酸而温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