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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想干什么呢

    “谢谢你了,今天多亏了你。”金强伸出手去。
    “不用……谢什么。”姑娘却并未同他握手,慌慌张张把一堆导线拉起来,转身就要走。却未能走得动,导线的一端被他拿在手里。她站下了。
    “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他说。她低着头,耳轮微红。终于,她抬起头来了。他很难说清那一瞬从姑娘眼里他都看见了什么。只觉得他们四目间的光亮是那以迷离朦胧,又是那么明亮辉煌!他们两个都从一种颤栗中知道,太阳已从生命中升起!……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对视持续了多久,也许一秒钟,也许一万年。最后她垂下眼帘,仿佛灵魂大潮后的一声轻微叹息,黑黑睫毛将它送人他的心底:
    “我叫……张帅。”
    如果眼睁睁看见太阳从西边蹦出来,大概也不会叫科主任比现在更惊愕了:桂荣在呼吸、脉搏均已微弱到几乎完全消失的整整三天过后,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行医数年,他不能不承认今天第一次看见了生命奇迹,第一次在医学之外领味了“生命”这两个字的炜烨奇拔的真正含义。
    为此惊喜难喻、欣慰万发的自然是马阳夫妇。他们伏在床边,轻轻抚着桂荣的手,半晌半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而大宅坐在椅子上,则更是整个只剩了一个流泪。
    用了二十个氧气袋,输了4000cc血,桂荣终于睁开眼来,尽管视线模糊朦胧,但她还是看见了窗外柔和的阳光,看见了窗台上花草的绿影。好似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她轻轻地、叹息般舒出一口气。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让大宅给她冲杯杨梅汁,要浓、要酸。大宅赶紧依言行事,心里却懵懂着,怎么想起要……她从来是顶烦酸东西的呀。倒是谢丽娟知道了,桂荣是还记着“酸儿辣女”呢,她说过她要努力吃酸,大梦醒来第一件事便想着它,这让谢丽娟深为感动,同时也为在桂荣身上看见的那一片深邃的母性天空而引以自豪。
    他是个很固执的小伙子,甚至还相当年轻自由纪元。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王叶。落叶飘零的叶。王叶?马阳对那名字有点印象,好象是个文学新秀,多少有点知名度的。对啦,他听说过他,无业游民,是个流浪画家,自由撰稿人,平时兼营一点装璜设计什么的。那倒是个挺挣钱的行当。
    “你究竟想干什么呢?”面对这个很顽强地找上门来,并且执意要见到他的年轻人,他在沙发上坐下,自顾自点起一支烟。既没有让坐,也没有让烟。小伙子不请自坐,对主人的冷淡,豁达地并未介意。
    “我的花是无须作什么广告的,虽然知道,你的广告创意颇为独到。”马阳说。
    “不,我无意兜取什么生意。来找你,只是想随便聊聊——”年轻人把手伸进口袋里。
    “把你那玩艺关上。”马阳磕了下烟灰。
    “你说……什么?”
    “你当然明白,录音机,你口袋里那个。”
    “你怎么知道?”年轻人笑笑,“有点鬼鬼祟祟了,是吧。”
    “我经见得多啦。你们搞美术的如今都大把挣钱,除此之外难道还非要再弄那几个稿费么?”
    “填肚子和填脑袋是两回事。这会儿心血来潮,扔开想上纪实这儿练练。”
    “怎么想起这一出?这可没有玩来得轻松。我读过你的作品,《脚背的过错》,玩得满惬意嘛。”
    “玩过。不过世界这样儿,它不是老让你很轻松地玩呵。玩玩就玩到沉重上去了,没法儿。”
    “也就是说你还并不玩世?明白了。想写点什么?鲜花业?这也不算社会大热点啊。不过你们这帮人我知道,五花八门邪乎事儿从哪都抓一把,要畅销嘛,要好卖嘛,怎么热闹、怎么乱乎怎么来呗。”
    “你干吗?还是撵我走啊!”
    “好吧,你不是想玩玩沉重吗,我给你提供个对象,只要你别怕太沉重了就行。也是个养花户,社会用它所有的手搓咕他,用它所有的脚踹他、作贱他……说穿了吧,他没有活路,破产啦……”
    “是谁?”年轻人像是嗅到了某种气息,两眼闪出了一种嗜血般的光亮。
    马阳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从年轻人眼中那独特的光亮里,他明白自己面对着什么人了。与那般为名利所累、被一根秃笔操纵着跑来跑去、故作高深藐睨世人的狗屁们相比,他显然绝然不同,虽然这是个玩主,但那“玩”里,却无疑不乏一种天份很高的真诚。他笑笑,起身拉开冰箱开了听可乐给他,已不再有拒人三尺之态,并且他也有点后悔说出老舅来了。
    “算了吧,就当我没说。我不会让人写了的,就像不会让人写我一样。不过咱俩就算认识啦。我很高兴,也很荣幸。”说着,他从窗台上随手拿起一盆“四叶”花苗,品种一望而知相当不错,“请不必嫌弃。今后欢迎常来作客。”
    王叶没接。两手插兜,淡淡地望着他:“很多人这样接受过你一盆花么?在一盆赐予面前谄笑——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的。”
    “不是这个意思,别人嘛可能……我知道你例外。”马阳意识到了一种人格跌落,这下跌得不轻。
    “找上门来采访我的人很多,我也曾并非一概拒绝,我是把那当成广告的,它对我生意有利契约宝宝:单挑邪少全方。采访完了,花拿走了,往往也就什么都完了。文章呢?……有时遇见问起来,他们看着我竟都十分惊讶的样子,仿佛我提出的是个什么十分不自量的奢求!送他们花,应该。而他们为我写文章,那便是赏赐了,得看他们高不高兴或是想不想得起来……在骨子里,他们对我是鄙夷的。”
    “你说了,我例外,是这样么?”王叶调侃地笑道。
    “我想你就不要再让我道歉了吧。”马阳把花扔回窗台上,几乎没想它会不会摔坏,“要是那样我今天就不地把它端给你了。真心实意想送谁一盆花,说实话我这还是头一回呢。我拿你当个朋友交,难道这你看不出来?”
    “可是我怎么才能看出来呢?提供了一个线索,又把它揣回兜里去,客客气气把我扫地出门——”
    “那个你不要再想了。纯粹出于我自己的考虑,至于什么考虑,恕我不能细细相告。我对你已经开始有些尊敬了,这你应该能看出来。”
    送客人出门,马阳再次真诚相邀道:“欢迎再来,作为朋友,常来聊聊。相信你能来,就像相信你不会拿我不希望你写的东西去写什么作品一样。我不会失望吧?”
    “我很高兴,并且也同样再次谢谢你客客气气把我拒之门外。不过我会再来的。我没拿你花,所以不会担心你问我要文章或是笃定不要我写什么文章。好吧再见——”
    若讲什么叫作“安定感”,老舅这阵的心境既是最贴切的注解了。崩崩儿车卖了,他不须再摆摊卖花到市场上火中取栗。他心安理得,名符其实成了一个花匠。家里也翻修一新,改造成了正儿八经的花房,扩大了玻璃窗,采光充足。安装了空调,温湿度宜人。
    药架上层层叠叠摆着佳品珍花,叶绿花张,气派非凡。他每日里的营生就是困水(沉淀,消除氯化物)、浇花、换土、育苗……这点营生全然只似消闲解闷儿,可他每月却能拿到五百元“生活费”——外甥女婿是这样说的,不好意思叫工钱罢了(或许还包括这“花房”房钱。
    高墙上的铁丝网(晚上通电的),窗上的钢筋铁栅栏,包铁门大门。以及院里两条牛犊子般的狼狗和墙上一支简筒猎枪,都是他“安定感”的很充实的组成部分。猎枪大摆大撂挂在墙上,可却再也没谁来问他“私藏枪支罪”;院里恶狗汪汪狺叫、声音宏大凶厉,隔几条街都可以叫小孩儿噤住哭声,可是再也没有谁来问他要什么“准养证”。
    空调机一天到晚嗡嗡开着,电业局也不来查电了,莫非这玩艺儿就比他土造的电热鼓风机省多少电?……这些事他真是搞不明白,不过有外甥女婿在那儿明白着也就行了。“缺什么别缺钱,有什么别有病”,不缺钱、没有病——平头小民,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衣食光景么?闲来他仍常到街上走走望望,然而望着那出生人死、困顿挣扎、捞本逐利、坑蒙拐骗等等万般景状,感喟嗟叹中,他已恍若隔世、有了种远陈遥望之感了。
    这日侍弄罢了花,忽听门铃响,忙起身开门。
    大门外,站的是个年轻人,眉清目秀。
    “在家?”年轻人并不急于进门,好象没得到主人同意之前,他是不会贸然打扰的,“老舅么?”
    “哦?……唔,唔……”老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马阳介绍我来的,您外甥,叫我找您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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