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把老枪
“这就怪不得我了。他眼看面临毕业,将来他要吃饭,要有个饭碗,要有个职业。你不能做出任何可以让他托底的许诺,而我,却给了他踏实的保证。况且,你的专业队员一个月工资多少?我付给他的……”
“像他那样的孩子,饭碗不是主要的,命中注定他不是为饭碗活着!别跟我说你的臭钱!……”
“那么好吧,”马阳笑笑,“那么法律呢?你总不会连法律也不承认吧?合同签了就没法儿毁——这倒也许是件挺令人遗憾的事吧。”
教练立时懊丧下去。但马上又抬起头:“我拿个人跟你换,拿个成手,专业队员,换于连生。”
“成手?什么样的角色?你淘汰了不要的、没处塞了扔给我?对不起,我马阳从不拣剩儿。我看中了于连生,抱歉了,我是真心实意的抱歉。”
“去你妈的吧!”教练恼火至极,挥袖而去。马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能不叹服这是条真汉子,他甚至有心喊住那汉子,告诉他想将于连生还给他了。但这念头只是一动,很快便又被他撩到一边儿,他什么也没说。没想到,妻子居然也会为此事向他发难。
“你为什么一定要雇于连生呢?为什么?”她对他说,一脸焦虑,“你不知道这是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吗?”
“谈不上,”他硬着头皮故作淡然,“哪儿那么严重,谁能保证他将来……”
“不要自欺欺人!你完全知道。”妻子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他能不能出息谁也不能保证,但他应该有那个机会,而你剥夺了他的机会,断送了他的机会,你太自私了!”
望着妻子激愤的样子,他不再说什么放开朕的奸臣。她的脸庞因为愤怒而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动人。他似乎在欣赏地望着她,然而内心却确实隐隐感到了不安。妻子平时是非常节制感情的,看来眼下她是真动了气,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是不是你做得……真不恰当呢!
唉,先前同教练说的戏言,没想到反过来倒应在自己头上。如果于连生有意提出废止合同,那倒是另一回事。但于连生终于没提。他来报到了,神情有些索然,他不提,马阳迟疑着,终于便也只有作罢。
这样阴差阳错、一来二去,那支枪便终于还是交到了于连生手上,正像后来那件祸事自然而然要随之落在马阳头上一样。这是后话。此时于连生拿在手里的,不能不说是支极好的上乘猎枪,双筒,苏联鸿雁牌。
拿到这支枪时,于连生掩饰不住地露出了吃惊之色,他没想到私人手里会有这样出色的猎枪。他的神色让马阳感到十分满意,没见过吧,没想到吧,马阳的东西什么都是最好的,这就是马阳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在射击队打了好几年飞碟,真没见过如此精美的猎枪。淡黄色的枪托纹理细密,枪筒上的烤蓝幽幽放光,兼作瞄准线的两筒间的那条钢肋处理得尤其考究,没有烤蓝(烤蓝会反光),却有如黯蓝色的砂纸显着一种十分地道的质地。
钢肋顶端接近枪口处,有一个作为准星的圆圆的小铜粒它精致地座落在那里,像幽幽天幕上缀着一颗灿灿的亮星。他弹了弹枪筒,枪筒发出铮铮之音,证明它既薄又轻而且钢质极好。
在联接膛筒与枪托的那两块金属楔板上,刻着两只鸿雁图案。他摩挲着那图案,拇指滑过去,轻轻一拔枪膛开锁拨把,枪筒便滑润无声地垂落下去。他举起来,对着太阳向膛内望去,镀铬的枪膛内壁像镜面般光可鉴人,远远的枪口上,亮亮地贴着两片镍币大小的天空,深邃而又迷人。
他从子弹带上拔出两颗子弹来,12号子弹,钢壳。叭嗒,叭嗒,他把子弹送入枪膛,两手咔地一合。如果能用这支枪打飞碟……他习惯性地欲举枪瞄准,可是臂三角肌还未能充分紧缩便蓦地松懈下来,唉,现在还想什么“飞碟”呢?……
马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枪再好,先前也仅仅只是“枪”而已。而此时,它到了于连生手上,他才惊异地发现它似乎一下子便有了生命,恰似音符之于旋律,它俨然已经秉有了某种灵性。马阳随着于连生最后的倏生怅然,似乎感觉到那音乐、那旋律猝然一黯。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对这样的孩子,饭碗不是主要的”。意识到先前并未真正理解教练与妻子的焦灼,他突然有了一种内疚般的恻隐之心,这在他是不大常有的。可是,唉……
音乐门铃响了。杨杨蹦蹦跳跳地要去开门。马阳喝住了她。他不能让她养成开门的习惯。正说要自己去,老伯父已经过去了,手里还拎着喷壶。老人身体刚刚痊愈,但他不听任何人劝解,好几天以前就进花窖忙活了。他闲不住,一辈子就是个操劳的命。老人放下喷壶,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手去拧门锁。自从上次出事,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他总是好半天拧不开暗锁,而且一开了锁,即刻会后退几步,远远站开。并且,唉,他怎么也记不住先从门镜孔里看看来人。
是老楚。
“嗬,面貌一新哪!”楚电棍子环视着横空架起的钢筋网栅,就像环视他自己的一个什么看守所一样。啧啧咂着嘴,牙缝里塞满着肉丝或是什么。嘴唇乌黑,表明他吸烟过度。两颊上布满网络一样的血筋儿,那又分明是年深月久过量饮酒的痕迹。
警服前襟和袖头上乌亮乌亮、油渍麻花。说明他膳食油水之大,并且显然那油渍并不仅仅是在他自家餐桌边沾挂上的。制式警服本是某种威严的象征,可是套在老楚身上,却丝毫没能让他脱去粗俗油垢之气,让人想起大裤裆的农民或是满面油光的采购员之类无上巫法。
“啊呀,贵客、贵客!”马阳兴高采烈迎上去,心里却暗骂一句:妈的这个狗,讨债他一点也不拖延,这点积极性哪怕揪点零头用到警务上,这一带恶棍也绝不会如此猖獗。
“快请屋里坐,屋里坐。”他一边让着老楚,一边就手悄声向姥姥作了交待,弄几个菜,开瓶好酒。老楚就是擎着嘴儿来的,弄狼狗,办枪证,都是他帮的忙。他已经请他下了两回馆子了,他一定还是觉得没吃够,这又蹈踺到家里来了。
姥姥果然麻利,一眨眼一桌酒菜已经备好了。
“唉,忙活什么,我坐会就走,上局里吃食堂,挺方便的。”老楚说着已经坐到了席边。
“都现成的,有啥吃啥,简单了点,好在你也不是外人。马阳倒酒招呼着。“这一阵都忙什么?”
“瞎忙呗。能忙啥。”老楚牙齿已经开始对付一块牛肉,“最近管片儿里又新开了好几家迪厅,好像都嫌俺们事还不够多似的。”
“他开他的迪厅,关你什么事?”
“唉呀!”老楚正要往嘴里送一筷子凤尾鱼,惊讶地停住,“那类地场,你不常去规弄着点还行?再说呆着干啥?”
鱼送进去,自得地用舌头翻了个个儿,“一去,经理主任汇报治安情况,烟卷饮料先得上齐,真有不听规弄的,觉得壳挺硬,上礼拜全他妈叫我封了。”
“你这才是!封人家干吗?”
“不封留着它!自从这些年兴跳舞,乱七八糟风化案出了多少?俩人搂着抱着几个小时,情绪什么的都够了,出了门还能有好事?”
“迪厅,的士高,不搂着!再说好事坏事的,大不了睡一觉,能怎么的。”
“能怎么的?这是中国!老子说话若算,什么鸡?巴舞场,全给它封了!”
马阳知道跟这种人扯不清什么狗肉帐:“喝,喝。这年头,啥也甭核计,得吃吃点,得喝喝点,顾好自个儿眼面前儿……人这玩艺,就那么回事。”
“这叫话!”几杯酒下肚,老楚脸上血筋一根根红虫似地活络起来,“不能看,越看越来气。去他妈的,把自个儿整好……”又灌下一杯,舌头已经不大是正常尺寸了。“都说人跟人不一样,他妈花籽跟花籽也不一样,都那么鼻涕疙巴大一个玩艺,这愣是天上地下……”
马阳听明白了,他这是仗着酒遮脸儿、话赶话儿往外递喀儿呢。果然老楚一抹嘴巴,道:“我还真就不信就那么神,倒是真想看看……说是你那花籽,嗯?红相公……”
“红相公”!妈的这兔崽子!老楚肚里那几根蛔虫,马阳这会儿是全数清楚了。他知道,这颗花籽对楚电棍子也许有不同寻常的用场,他无疑是想用它去巴结霍国泰。作为他一个警察,之于他的顶头上司公安局长,市面上那套来不得,他敢把冰箱彩电录像机往局长家扛吗?敢递上红包让局长点数吗?除非他长了仨胆儿、并且半个心眼也没有。
花籽就两回事了,说下大天,一粒花籽。市政府一个小秘书,整天挖空心思搜罗古玩名画,到底闹个副秘书长当上了。那么他拿颗花籽去送送,以花会友,谁能怎么?风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