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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要求可不低

    “地下新村”的阴址,是马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首长的宝贝全方。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马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
    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马、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
    马、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分排呢?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就更麻烦了……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马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
    于是,又是马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同意排号,村里同意立碑。
    在西岗上。马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载了一些树,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着牌匾。
    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
    时候好歹有“身份”了。这“身份”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
    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池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迂过去了。
    结果,迁到“新村”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开始,接下去是002,003,004………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确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士成爷是烈士!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
    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三十多年丁,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哪哩?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马天成一缍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是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观,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嘁:“咱爷是175,咱奶是143!”
    那边说:“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咱奶走的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马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联欢”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纸钱”了,就让他们自己“联欢”。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把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的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几几、几……”
    在马家堡,辈分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重生之全能高手。
    可谁也料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区别”一下。
    开始提这事的竟然是八圈!
    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没几天的功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龄了。
    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就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
    人们都劝他说:“圈爷,有啥你贿说了。该看病看病。马伯太忙.你见他干啥?”
    他说:“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可那段时间马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上书”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马天成写信。每次“上书”,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马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马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天成啊,你可来了。”
    马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呵?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马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字文件,正式的。”
    马天成点点头说:“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尿,也算是给人民作了贡献了……”
    马天成说:“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那我现在算是……‘人民’了吧?”
    马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马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箕冀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马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马天成笑着说:“那好哇特级邪医全方。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图像孩子似地祈望着马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马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他说:“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说我是‘人民’……”
    马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马天成点了点头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马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马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马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
    马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就不能唱戏了?”
    马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马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马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肴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马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灵魂’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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