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的脸用用
马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毛”了。一会儿的功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么?”
马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马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
马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马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贿搜了。”
马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马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酃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桔,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马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限,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马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让我干啥吧?”
马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市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盱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盱天成说:“你不是好偷么?你不是会偷么?你不是偷得很巧妙么?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大唐第一庄全方。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马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马天成不吭了。他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马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么?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马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马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马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砰天成{兑:“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看.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么?!”
马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马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马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马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马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马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入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
可马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
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
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胧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妙手玄医TXT下载。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马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
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马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先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
马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
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人眼是可以腌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恬着脸对人笑呢。
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脸”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愉悦”,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贼”的感觉,那个“贼”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马天成要的就是这种“杀一儆百”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布袋,又偷了点啥?”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马天成,他悄悄地对马天成说:“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马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晚了!”
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马天成说:“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