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他吧
片刻,马天成淡淡地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不听劝。孩子大了,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马天成笑了笑,说:“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廷玉捎个信儿,咱马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摊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马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不对?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吧?!嗯?……我说了,走是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我说他,我说说他……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蹋拉、蹋拉”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我没这个儿子,全当我没养这个儿子……收拾他吧!”
马天成忙说:“老刘,你这是干啥呢?别,别……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连声说:“收拾他,收拾他吧。”
马天成淡淡地说:“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他又没犯法。”接着,马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绝色大召唤TXT下载。你给他说,我马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马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马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老刘,还有良心没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啥叫仁至义尽哪?马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马天成摆了摆手说:“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我再说说,我去再说……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马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马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马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走了?”
马二豹说:“走了。”他的目光望着马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马伯言语一声,他立马就把那“吃了豹子胆的”追回来!
马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马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马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主”的意识。那时候池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马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马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马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准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马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堤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
第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里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
八婶一下子征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马天成,颤颤地说:“天成,娘那脚!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马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八婶”,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马家堡,拐弯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
这时间,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礼俗”成了一种阻碍轩辕传人闯都市。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硌意”,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尔后又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那基干民兵说:“操,这是啥?!”
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马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马天成一眼,马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操,草里塞的啥?!”二兔还骂哪,他说:“日你艰,啥也没有!”
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见“轱轱辘辘”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我日你娘啊……”马天成喝道:“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吃了?”没等他说完,马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只听孙布袋高声说:“我是那柿树坡的!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
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没有点心,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府保证,真是饼柿树坡的!”
马天成让这三个“偷儿”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部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马天成愣住了!
在夕阳的余辉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矗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子上挂有“赃物”的二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马天成吓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地、一层一层地堆竖在他的跟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桔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睑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顷刻间就会扑上来!
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跑吧?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涌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滩烂泥,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马支书……”
这时,马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尔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自浑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