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按按摩
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薯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一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邯讲究就遵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拱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
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形象,比如,龙;比如,鱼、海马;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战斗精神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得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地,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无限之最终恶魔。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得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船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排的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一样。
尔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楼空的,在楼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
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
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郡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
那钟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当”的一声,那荡声吓你一跳!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砦家具上扫过,网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郡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像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
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折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下由得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
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字稠,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已,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
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么?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晤”地点点头,去了。
也许过一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重生傲世行。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
几年过去了,走出了马村的马阳现在混成了一县之长。可是,县长马阳近来一直头疼。
他通上麻烦了。是大麻烦。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许就当到头了。
这麻烦是由一桩离婚案引发的。
近些年,离个婚已不算什么了。说起来,事本来很小,他根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麦芒儿,突然之间起了连锁反应,引发了一连串的事端。真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呀!
于是,马阳决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头疼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显得大气一些,要更为潇洒。他记得呼伯曾经说过,当问题成了堆的时候,你就是一堆烂泥,真摊器了,也就好上墙了。
如今在县城里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异性按摩。不过,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它还是有点羞答答的,它的名称或是叫“桑拿浴”,或是叫“按摩诊所”。总之,虽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
可马阳自任县长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顾忌他的名誉,一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县长,不顾忌名声行么?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要去让人“按摩按摩”。他听说很多县里的干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故意对秘书小赵说:“走,咱也去叫人‘按按’。”
平时,他总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这一次,他专门带上了秘书和司机。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了。
当他们驱车来到“按摩诊所”的时候,老板早早地就迎出来了。秘书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马县长。”
腰上挎着手机的老板立时握住他的手,十分热情地说:“是马县长啊。马县长,你好你好!听到‘大师’的消息了吧?”
马阳望着这个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书记有点关系的。心说,在县贼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问:“什么大师呀?”
老板吹嘘说:“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哪?我就是说要去请你呢……‘大师’是我们特意邀请来的。徐大师得过峨眉山老道的真传,是带功按摩,能治各种疾病,是个神人,真是神人哪!他在外地的时候,曾多次为中央首长带功按摩……”
马阳说:“好哇。我近来头有点涨,让他给我按按。”
老板连声说:“请请,请。”
进了“诊所”,马阳发现里边并不热闹,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间,每一个小格间都掩着一道布帘。每个布帘门前还立着一位姑娘。他不经意地撤了一跟,见她们虽然都抹了些脂粉什么的,也都还是些农村的姑娘;
那些小格间里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铺着一张床,还有一些沙发之类。间或,有女人的笑声从布帘后面传出来……马阳明白了,这里是过夜生活的地方,喧闹是晚上才会有的。
老板把他们引到一个略为宽大一些的雅间里,一边吩咐人泡荼,一边说:“马县长,你先泡泡,我这就去请‘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