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七节
只齐膝高还没有封行的禾苗最怕当顶的太阳,因为禾心嫩叶全靠周围的老叶遮荫,直射下来的凶狠阳光老叶遮拦不住,嫩叶便软蔫蔫地抬不起头。禾田里的水只有一两寸深浅,被晒得快成开水。来给禾苗施促苞肥的人,谁都不想下田让开水烫,猪池粪一挑来就倒在了田边。只有地主份子彭三立不怕烫,他来到田边,不急也不躁先放下肩头粪桶,接着取下白高帽放在田塍上,再把白马甲脱下,挂在高帽上。然后挑起粪桶下田,直到水田中间位置才放下。放稳妥后,把扁担扦在泥里,左手抓住粪桶上部的桶耳,右手抓住粪桶底边,躬身提起粪桶,把猪粪均匀泼洒到禾苗下。他泼完挑起空桶爬上田塍,放下桶重新穿上马甲戴上高帽。
这么热的天,除了这个地主份子谁都不会那么蠢把粪挑到田中间去泼洒,都站在田塍上直接倒,倒了就往家跑,是吃中饭的时候了。彭三立穿戴整齐后,挑起粪桶回茅棚。破茅棚因为旁边没有一草一木与它做伴,太阳暴晒下更加显得矮塌。他放下粪桶,躬身在棚前地坪里抓起一把还没晒干的水草,进屋塞进灶膛。接着点燃,熏热锅里的几坨剩红薯。
水草是昨天清早从胭脂湖边浅水里扯来的。水草是长在水里的草,又叫游草,含水量极高,尽管太阳厉害,但没两三天也晒干不了它。草还太湿,只冒烟燃不出明火,他就用竹吹火筒吹。吹了一阵没有吹燃,呛得满脸都是鼻涕与眼泪,还不停不住地咳嗽。
彭三立越来越猥琐麻木了。以前老婆能干,他没有做过多少家务;老婆走后,他的衣服穿好多天都不洗。这大热天的人家打着赤膊还想剥皮,他还得扎扎实实穿戴好白马甲白高帽。人家离好远都能闻到他身上汗水浸泡出来的馊臭气。煮红薯吃剩的放在锅里,放几天了不管馊与没馊,他都照样吃。所有的小菜都是煮着吃,要么咸了,要么淡了,他都无所谓。生活中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毫无实际意义。他认为现在的所有责任,就只是把他所剩下的日子赶快打发掉。
不一会,锅里终于被他熏烧出来了热气。松木锅盖纵横着许多手指宽的缝隙,热气便从缝隙里冒出来。他正要去拿几块破抹布填塞住那些缝隙时,大队治安主任张枚生,突然冲进棚把他从灶下拖出棚来。他站在地坪里,擦了几下被湿草熏得睁都睁不开的老眼。烈日下,两个武长粗大短裤腰上扎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押着一个披头散发肮脏不堪的年轻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靠近再仔细一看,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七八年来,眼都快望穿了的女儿小芳吗?怎么这个模样了呀!
他忍不住流出了欣喜的热泪,颤抖着叫:
“信秀呀——!我们的小芳回来了啊!”
彭三立颤抖着双手,急忙去牵小芳那双被棕绳绑得又肿又青还流着血的手。小芳理也不理,一点表情都没有。
彭三立小声问张枚生:
“张主任,我家小芳怎么啦?”
张主任大声回答:
“我也是刚刚才看见她,不知道具体情况。据这两位‘湘江风雷’革命战士介绍,她是神经病(方言精神病)发了作!”
“我的小芳呀!你去哪里了啊?这么多年音信不回,你妈妈到死都还念着你呢!怎么一回来就得了这个病呀?”
他一边哭着,一边紧紧抓住小芳的手,把她拉进了破棚。
彭小芳回村后,还是不分白天黑夜在外游荡,常常三更半夜,到人家屋前屋后一声声惊呼:
“三—喜—来—了—呀!”
“三—喜—来—了—呀!”
一天到晚,她不吃什么东西也不怎么睡觉,可是还有精力在外面疯跑。人家随便丢点什么东西给她,捡起就往嘴里填;天下雨,她也不躲,淋湿了全身她穿干,可是也不感冒生病。盛守仁夫妇一看见她来了就心疼,扶进屋来,盛一碗饭让她吃。她吃一半丢一半,一会又跑出屋了。彭三立开始还跟着她护着她,后来自己也病了,只好闭着眼睛随她去疯跑。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严利老太在自留地菜园里摘辣椒。一抬头,突然看见小芳站在菜园篱笆边。
小芳披头散发,满脸墨黑;青夹泥一样颜色的衣裤,只剩下了几根缝线筋条挂在肩上与腰上。连**部位都全露在外面。严利吓了一大跳,急忙用手势驱赶她走开。小芳不走,又开始念起“三喜来了”的疯话。
严利听了非常生气,小眼珠子转了两圈。心想:王三喜肯定是她杀害的!应该……
第二天下午,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在大队部找几个人调查了一下,就把彭小芳带走了。
可是刚过一周,县公安局又派人把她押送回生产队。押送的人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于是村里人议论纷纷:
“公安局对彭小芳暂不立案,可能是找不到人证与物证。”
“死的死了,癲的癲了,谁还会来作证呀?”
“上次来人调查时,村里有人说王三喜可能是彭小芳用钯头挖死的。公安员问是否愿意当证人,但都摇头说没有亲眼看见,只是猜测。”
“听我城里表哥说,县城几个看守所都不想关押精神失常的嫌疑犯。因为监房严重不够,连精神正常的“现行反革命份子”都已关不下了呢!”
其实,全县的人都知道,县公安局现在正忙着呢!半个月前,公安局琚局长作为当权派,被李玉英带领的“湘江风雷”造反派抓去批斗了三天。因为有好几个人揭发琚局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败坏。琚局长在被批斗后的第三天晚上,用自己的皮带,吊死在局长办公室的门框上。现在公安局内部,也分成了好几派,没有时间与精力来审查王三喜这样的历史公案。正如大跃进吃食堂时,为了几粒米饭或半坨红薯,暗偷明抢、伤人性命的事多着呢!谁还能去审得清哟?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彭小芳尽管不怕风吹雨淋,但是最终没有抵抗住严寒,趴伏冻死在她母亲盛信秀的坟上。她的双手像拥抱母亲,拥抱着坟墓上的白雪。
盛一丁费了好些口舌,才请动王耀湘兄弟,一起去县城抬回来一副水泥棺材。这次干脆把棺材直接抬到了坟地。洁贞、洁白姐妹用晶莹的雪,细心为小芳姐擦净了全身污垢。小芳被擦洗干净了的皮肤,凝脂一般,比白雪还晶莹、柔美。
他们把她安葬在哥哥彭大川的旁边,妈妈盛信秀的脚下。
小芳的父亲跪拜在新坟前,苍老无力的嗓门,一声声哀嚎:
“咳咳!老天爷!还留我在这世上做么——子呀?
阎王爷,把我收去和他们一起——过吧!咳咳咳!”
他哭晕在雪地里。盛一丁与王耀湘几兄弟,用门板把他抬了回去。
彭小芳一死,严利老太就开始每晚做恶梦。梦见盛信秀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这个黑良心的老不死,连疯癲了的人你都容不得。”
彭小芳在她母亲的旁边,伸出又脏又臭的两只大手向她扑过来:
; “我要掐死你!”
她吓得大声呼叫起来:
“不要掐我呀!”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这时她的儿子与儿媳妇,已经站在她的床前。守义忙问:
“妈妈什么事这样惊慌呀?谁要掐你?”
严利等平静一阵后,向儿子儿媳说出刚才做的梦。秦守义小声劝妈妈:
“妈不要惊惶,这只是一个梦,没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坐在母亲床边为她壮胆。儿媳妇口里也安慰着婆婆,心里却在想:你这个负了良心债的女人,一生做的哪桩事对得起盛家呀?
严利夜夜睡而惊、惊而睡。到第二年的春天里,她的精神完全失常了。她的失常症状,同小芳差不多,也是不分白天与黑夜,都要到外面去疯跑。只是边跑边念着的词不同。
她念的是:
“好信秀——不要骂我呀!”
“好小芳——不要掐我呀!”
白天里,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要跑过去。经常跑到生产队人们出工做事的地方,不停地念这几句话。
这天下午她儿媳妇一看婆婆又疯跑到田边来了,急忙放下满手的红花籽草(一种种植在水田里的绿肥),跑过去拉她回家。她以前看婆婆跳“忠”字舞丢丑都能忍受;现在就是不想她来这里乱喊,让这么多人看秦家的险。
她们婆媳刚一走,就有一些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是冤孽呀!”
“活报应呢!”
“这春暖花开时节,蛇都出洞,正是毒气发作的时期。疯狗癫、桃花癫等疯癫病,一般都是这个时间发作的嘛!”
下午的太阳照在田野上,暖烘烘的;红花籽草散发出浓郁的青草气味。但是扯草的人们感觉并不是春天般的温暖,而是搜肠刮肚的饥饿。年年的春荒都难渡呀!
盛一丁早就饿得只用一只手扯草,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肚子。过一阵就要吐几口反胃的青菜汤酸辣水。他们家早晨都只喝了一小碗青菜汤。盛守仁喝完,就到县城挑粪去了。中午余芝兰薅棉花草收工回来,又只好到自留地里,忍痛扯回来一蔸还没长大的青菜打汤喝。母子二人各喝了一碗。青菜汤里没有一滴油,光放点盐实在难以下口,余芝兰只好放了点坛子剁辣椒。吃起来顺溜些,可是吐起来就难受呀!盛一丁吐得眼泪都喷出来了。
盛一丁又吐了一阵,丢下手中的草,干脆躺到田塍上生饿气。
“年年做年年饿,我做得还有么子劲呀!”
他抓把红花籽草盖住眼睛,小声说给自己听。
红花籽草盖在脸上,能使眼睛不看刺眼的太阳,却不能让他的脑壳不想起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不管丰年灾年,生产队打下的粮食,必得先交足了国家的征粮与购粮后,才按劳分配给社员呢?
为什么我们家三个人出集体工,两个是正劳力,“按劳分配”还不能让我们家有吃上半年的粮呢?
为什么贫下中农劳强户,年终决算的工分钱都如数发给他们,而我们地主家劳强户的工分钱,就要无条件全扣下做生产队的公积金呢?
他一想着按劳分配的政策,就记起了上月初三下午发生的事。
那天盛一丁和盛守仁从县城挑粪回来,在路边休息时,遇到王家塅生产队一群挑粪的人也在休息。有一个人问道:
“盛地主,你们桐子坡生产队比我们王家塅生产队的生产搞得好些,今年你分了多少稻谷?”
盛守仁笑着回答说:
“还没有数清楚呢!”
不料这话第二天就传到了治安主任张枚生耳朵里。
“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阶级敌人对社会主义分配制度的强烈不满,这是阶级敌人对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抹黑与恶毒攻击。”
张枚生说完,立马组织全大队社员到大队部开会。盛守仁被捆缚到土台上,批斗了整整一个下午。
……
“我们昨天在县城街上,听说湘南那边的好几个县,发生了大暴动呢!要不是中央派人去制止,还不知会杀死好多人哟!”
盛一丁一听,这是昨天去县城挑了大粪的人在说新闻,急忙打住了他的“按劳分配”,掀开脸上的红花籽草认真听。
“还听说前几天,在流过县城的资江里,从上游漂浮下来好多具无头尸体。其中还有老人与小孩的尸体呢!”
“我一点都不信,造反打架都是年轻人干的事,怎么会有老人和小孩子呢?”
一个女人争着提出怀疑。
“其实我也不相信,不过听县城环卫局工作的姨妈说,事情是这样引起的。”
第一个说新闻的汉子又争着第一个来解释。
“首先是湘南道县那边的贫下中农,想要杀尽各大队生产队的所有地主、富农份子,以及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包括他们的子女。他们认为杀尽了村里的 ‘四类份子’及其子女,就能更好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阶级敌人复辟,保卫**打下的红色江山。”
接下去又一个人补充:
“不对,我听说首先是那里的人传言‘四类’份子要造反。他们要先杀正式党员,后杀预备党员。还要把‘土改’时贫下中农分得的房屋田土要回去。因此贫下中农急忙组织力量,先斩草除根杀将过去。听说连地、富、反、坏‘四类份子’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也被他们家乡的贫下中农模仿他们亲人的口吻与笔迹,写信骗召回来。只等他们一到村口,埋伏好了的贫下中农就抓住用菜刀剁了脑壳呢!”
盛一丁听得一阵阵紧张起来。但是他装着根本没有听见,生怕别人看出来,会马上把他这个地主崽子也就地剁了脑壳。
讲新闻的人也没有留心看他,只是表现自己比其他人先有耳福,是昨天并且在县城,就欣赏到了这样高级别的段子。
其他听新闻的人纯粹只是把它当成天方夜谭。湘南离我们湘中还遥远着呢!你们谁见到资江上游飘流过来的‘四类’份子及其子女的尸体了?瞎扯!
残阳快落山的时候,大家疲惫不堪收工回家。饥饿与疲惫,已不像平常成为盛一丁最大的痛苦;那些老人、小孩子的无头浮尸,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怖。一路上他想着,到家后一定要仔细问问父亲。父亲今天也被安排去县城挑粪了,他一定能判断出这条恐怖新闻的真实程度。
盛一丁到家还未跨进门,茅棚两旁突然闪出四个人,他们是村里的基干民兵。不由分说,一记扫裆脚,把他踹翻在地。然后,又扯起来再把他踹得跪下;接着,两个人用粗棕箩索先绑住他的两只手腕与手臂,绑紧绑实在背后,两人又把他双手使劲往上提。每上提一毫米,盛一丁都难受得要命,疾呼:
“手会断呀!受不了哟!”
无论他如何呼喊,结果还是被他们提到了标准的极限高度——后脖子上。然后把棕绳结绾在他的脖子上。只见他大汗淋漓,蜗牛一样蜷缩着,动弹不得。内行知道,这叫做下死绑。一般只有绑缚刑场执行极刑,才用这种绑法。
盛一丁想,明天,胭脂湖里会有我的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