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
    公元1905年即清光绪三十年,胭脂湖边那个香炉形的岛村里,奇迹般地出了一个秀才。凡见学究夫子,无不两片老花镜,一把白胡须。那年二月二龙抬头,新科才俊盛少云平庚饱满方一十七岁。
    自开科举,到兴学校,不知过了多少朝代。上千人口的香炉村里,就只中了一个盛秀才,他理当接受乡邻景仰爱戴。
    比他年纪大的,都叫他秀才。秀才喜欢,听得出备受关爱;比他年纪小的,尊称他盛秀才。虽然只在前头加个姓,可加的是光宗耀祖,盛秀才也喜欢。与他年纪相仿有叫秀才的,有叫盛秀才的,依着各人的性子,他也不觉得不顺耳。刺他耳的只有小字辈直呼秀才。
    十年后,盛秀才二十七岁。发妻李氏得病死了。
    发妻一死就随便人家怎样称呼,盛秀才已都不再在乎。连每年生日,都没有心情把它当生日过。平常日子一样,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只在天黑脱衣上床后,屈指数数自李氏去后已度过了几个生日。
    屈数过九次手指到过三十七岁生日这天,盛秀才例外高兴。晚饭时竟然喝了一小杯米酒。他不胜酒力,脸微红,上床时已经半醉。朦胧中,忽听到惊涛拍岸声响。回望身后,横着一条大河,宽数十丈,水流湍急。又见九块磨盘大的石头微露水面,等距相间横连两岸。他暗自庆幸:总算惴惴小心沿着它们摸爬过来了,好像二十七岁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已毫无瓜葛,被完全彻底抛弃在灾难的对岸了。
    第二天清早,盛秀才梦醒酒也醒,精神焕发起床开门。门还只开了半扇,一只大脚插了进来。
    “盛秀才开门迎喜呀!哈哈!”
    邻村媒婆尹大脚嫂的哈哈与大脚,一齐挤开了另半扇门。
    于是,盛秀才要续弦的火爆新闻,没等大脚嫂的大脚跨出盛家大门,便在香炉村里炸传开了:
    “自古才子都风流嘛!天下哪有秀才不好色的?”
    “这些年盛秀才假斯文着呢!”
    村子里的男人们,再一次用铁的事实证明男人在性要求的问题上,有学问与没学问没有一点差别。
    “早知今日,何必苦熬这十年?”
    “以为你秀才是神不是人,想不到也有熬不住的一天呀!”
    老少女人们也纷纷发表看法。与其说为秀才中节不保遗憾,不如说为他白白浪费十年美好青春气愤。
    仇富看险,成了村子里某些人的业余爱好。其实,那些人也无业可从,只好瞪着两只老鹰眼,时刻扫视着村里家产殷实一点的人家。只要看到了一丁点儿大的事,都要议论来议论去。不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决不草率结题。
    “你们知道吗?某某家的那只黑鸡婆,肚子里有蛋,本应该每天生一个,却突然隔了一天才生呢!”
    消息一经发布,关心的人立即围成一大堆。
    “那只鸡肯定有隔一天下蛋的理由!”
    “理由是什么呢?”
    “这是报复!因为它家主人喂食太吝啬、太偏心。”
    “这只是警告!如果主人还是吝啬偏心,那只鸡有可能长期不再下蛋;还有可能带领全笼的鸡都不下蛋。”
    “是呀!老天肯定会对那些一毛不拔的有钱人家予以惩罚。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这天议论直到傍晚时分。虽然一致认定:盛秀才续弦根本的原因,是性的本能所致。但是,议论并没有到此结束。他们围在一盏桐油马灯下,饶有兴趣地接着议论起一个老旧议题。因为这个议题,已经困惑这个村子里的人长达十年:
    ——这个在清末最后一届科考中获得秀才称号,且拥有三十多亩田土家产的盛少云,为什么要苦守这么些年不续弦呢?
    在村里,已经只剩这个议题没有达成共识得出人人都心悦诚服的结论。
    议到将近子时,终于有人说:
    “我们回家睡觉去吧!现在议也是白议,想必盛秀才肚子里,藏得有我们都还不知道的故事。”
    大家本来想该散了,可听这话又提起了精神:
    “盛秀才是个本分读书人。这种人只有道德文章,不会有故事,更不会隐藏故事。”
    “看他祖上几代,都在本乡本土流血流汗翻泥巴,怎么会留下值得秀才十年不续弦的故事呢?”
    “只怕同他的那个漂亮发妻李氏有关。”
    这时,几个人同时拍手惊叫起来:
    “对呀!肯定是那个短命鬼给他留下了故事。我们怎么一直都没想到她呢!”
    香炉村里自从有人钩沉出盛秀才发妻盛李氏,盛家故事不再扑朔迷离。
    十年前,盛秀才的漂亮发妻盛李氏,得了个怪病:吃什么就呕吐什么。村里倪老郎中,郎中世家德高望重,为她换开了上百副汤药。可是全在她的肚子里转了一圈后,一滴不留从哪里进来,又从哪里汹涌翻滚出去。最终回归到的,并不是土砖灶上那个药砂罐,而是床前装满黑色草灰的几个痰盂。盛李氏伏在床边上,好一阵翻江倒海的折腾后,肠尽腹空脸色苍白,仰面晕倒过去。秀才立即为娘子盖上被子。
    这时,病人与药汤才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四个女儿与一个丈夫日夜陪伴,盛李氏才得以完全靠精神意志,维持了整整一百天。
    三月里的黄昏来得缓慢。水田边衔泥的燕子,直到辨识不清泥土干湿,才空着嘴双双飞进梁上半成的泥窝。院外鸡鸭,寻找不到草坪里的虫子,也慢慢悠悠走进竹笼;盛秀才正坐在东间房里的床边上。床头矮柜烛台上斜插着的半截白蜡,闪烁着昏暗而又摇晃的光,照着床上瘦骨嶙峋却还年轻的女人。她就是,五年内连续生了四个女儿的母亲。
    女儿们一个在摇篮里睡着,一个在地上爬;两个紧靠娘的床边,踮起脚尖扯开喉咙,一声声哭叫:
    “我要妈妈!”
    “我要妈妈不睡觉!”
    盛李氏一苏醒过来,就紧紧抓着丈夫的手;深陷的眼睛,急着寻找她的四个女儿。秀才低头附在妻子耳边,流着泪,细声向她不知是作第多少次忏悔:
    “贤妻一切不幸,都源于我那次谦让!”
    他发自内心深处地不肯原谅自己。
    很明显,现在妻子迫切要求的,并不是丈夫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护着床前四个女儿,心在一阵紧比一阵强烈渴望——丈夫向她作出神圣的承诺。
    秀才愁看着妻子那双曾经十分迷人现在十二分吓人的眼,却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心中愧怍。情急中,他猛地直起腰来,双手撕下胸前白衬衣左襟,铺在右腿上。眼一闭头一偏,咬破右手食指,迅疾在白布上匆匆作下庄严承诺:
    “十年不续弦尽心尽力抚养女儿!”
    双手把血书展开,送到李氏眼前。
    盛李氏瞪着两只深陷的骷髅眼睛,仔细看了一会。随即,颤抖着努力伸出枯枝一样的手,牢牢抓住那方血的保证,把它拖进被中。动作惊人地连续果断,丈夫体会到,妻子决意把他的这份承诺带向天国。
    她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回赠丈夫无限感激无限留恋无限信任又无限期待。
    笑容凝聚片刻,笑眼瞳孔渐渐扩散;光泽逐渐隐退暗淡,徐徐半阖目。
    这一笑,流星一样耀眼,太阳一样炽热!
    这一笑,深深烙在了丈夫的心里。
    秀才厚葬李氏后,没有一刻不怀念李氏,也没有一刻不责骂自己。他想起五年前,亲手把她从花轿牵进这间房,刚好五年,他又亲手把她从这间房里抱出去,放进黑漆棺材。他每晚依然睡在他们生儿育女的床铺上,总是彻夜难眠。一合眼,就会看到那一幕……
    那是一个清新明丽的春晨。天刚放亮,木匠表叔就叫秀才起床。秀才稍作打扮,就带领人马去胭脂湖东岸李家湾村娶亲。李家湾村离香炉村十五六里,水路旱路各半。去时先船后轿,回时先轿后船。七八条迎亲彩船,早在湖面上“一”字儿排开,好不气派!
    湖边莲叶初出水面。莲叶上滚动的露珠,透着晨曦闪闪发光;菱蔓嫩绿,随漪澜起伏。波心水天一色,湖岸青绿相溶。秀才青袍红褂,背后垂拖着长辫;春风满面,**船头。
    那边新娘早起打扮停当,花轿一到,没要伴娘来牵,就坐了进去。秀才却不急不躁,按照常规完成迎亲的各项礼数。木匠表叔见新娘主动上了轿,不像平常见到的新娘子上轿,哭哭啼啼扭扭捏捏折腾大半天。就来催秀才加快行礼的速度,莫让新娘在轿内等得心烦。
    新娘在轿中等得焦躁起来。顶着红绸巾推开轿帘,催促轿夫起程:
    “轿官们,请起程吧!”
    前面两个轿夫听到这银铃般的声音,同发一声喊:
    “啊!新娘子好好看哟!”
    后面两个轿夫一齐跳到轿前来,争着看好看的新娘。
    新娘连忙合上轿帘。
    他们只看到了合轿帘的两只娇嫩小手。
    秀才知道:前面的轿夫在骗后面的轿夫,新娘根本没有露开红头巾。秀才虽然理解新娘子心情,但依然不急不躁。因为他认为凡事礼让三分,应该是读书人自觉遵守的规则。
    新娘的堂姐,住在隔壁,也是今天出嫁。秀才一直等到堂姐发轿后,才紧跟在后面鸣炮起轿。
    胭脂湖沿岸的人,长期信奉这样的迷信,或许是经验:同屋场又同日出嫁的女子,先发轿吉利,后发轿主凶。秀才读《四书》、《五经》,讲仁爱孝悌;他一点都不考虑迷信或经验中言及的严重后果,一路春风得意,把新娘娶到了家。
    盛秀才的父母都不健在了,可是母亲临终前的托孤重臣木匠表叔还健在。木匠表叔代表他父母,为他把婚事礼数料理得熨熨贴贴。秀才礼敬完各位亲朋好友喜酒,就牵新娘拜天地、拜君亲、拜师友,最后夫妻对拜。
    从牵新娘进入洞房挑起红头巾那一刻起,秀才的斯文、风度与文化人底气,在李氏的美貌下,都一文不值一毫不存了。新婚之夜,有新娘的担忧与嗔怪,有新郎的自责与慌乱,自然不可能有颠鸾倒凤鱼水交欢。连续三个晚上,新娘都没让新郎近身,只准他睡在脚头铺角上。
    冷战到第四天早上,秀才实在挺熬不住,只好让步。早餐后,他站在餐桌旁,低头小声向妻子承认错误:
    “让堂姐先发轿是我错也!虽符合先姐后妹的纲常,但有悖妻亲堂姐疏的情理。保证以后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坚决去除这腐儒气!”
    李氏未等秀才说完,立马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以一串连续不断的热吻,完全彻底勾销了他的所有前科,连本带利补偿了三个良宵。秀才趁势抱起娘子,犹如一团烈火抱起一捆干柴,扑倒在被冷落了三晚的床铺上。
    **直烧到第二天早饭时分,才柴尽火熄,息事宁人。
    每到这时,秀才就醒了。新婚之夜新娘的叹息与指责,如在耳际;连续一天一夜娘子的热吻与拥抱,犹在眼前。他急忙伸手去牵娘子,却探摸到了身边四个女儿的小脚。他点燃蜡烛,把她们蹬踹开了的被子重新盖好,把她们交错叠压的小腿脚轻轻移开。
    后半夜是没有办法再与盛李氏交欢了,他就全心全意自责起来:悔不该从小听从母亲“凡事让人三分,不得争强好胜”的教导。
    五月里的太阳要是没有云朵遮盖的话,大地上没有东西能抵挡住它的威力。这天中饭刚过,破旧棉絮一样的云朵,把太阳包住了。
    长工秦桂生,见天阴下来了,不声不响背着四齿钯,去屋前糯谷丘拌凼粪;他的老婆严利,看天上火气退了,用竹爪扒子挑起一个大竹篓,跟在丈夫脚后出门。她要到屋后土包上的樟树下,扒一点樟树叶回来,为东家煮饭时引火。
    外面种田的长工,和厨房打杂的女佣都出门后,东家老板盛秀才开始喂小女儿礼秀的米汤。他刚把小礼秀从睡房摇篮里抱出来,放到台阶上一把小竹围椅里坐好,还没有开始喂一勺,忽听得院门外传来几声“噹噹!”锣响。这是邻村的算命刘瞎子在招揽生意。
    “忠秀,你去把外面敲铛锣的瞎子牵进屋来!”
    四岁多的大女儿忠秀,听了父亲的话就往门槛外爬。
    三十多岁的刘瞎子身材高大,却穿一身又小又脏的灰黑色衣服,看上去好像刚从灰堆里爬出来。他手拿一根青竹棍,在地上像写“十”字,横划一下竖划一下。竖划时碰到了门槛,再在门槛上敲了敲,接着一个小跳,就过了门槛。忠秀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过来。
    秀才有请,瞎子很意外又很荣幸,笑嘻嘻茶也不要喝,扶着一把大竹椅坐下,就为秀才排八字。
    刘瞎子不是先天瞎。八岁多的时候特别调皮,有天竟敢拿根长竹棍,去捅后山竹丛中一个蒸钵大的马蜂窝。数百上千只大黑马蜂,一齐从那个被他捅到荆棘从中的大蜂窝里愤怒地冲出来,螫得这个无缘无故使它们家破人亡的人,满头满脸像个熟透了的菠萝蜜。
    哭喊着一路摔摸到家时,正好他妈在用左奶喂他最小的弟弟。他妈妈的奶房又大又长,像牛腿一样,盖住了她的整个腹部。棕黑色的右**搁在裤腰带上,胀挤出大滴大滴乳汁。他妈妈就及时在他脸上头上,涂抹了厚厚一层乳汁,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的双眼除了看见黑色,就再也看不见一点点其它颜色了。
    刘瞎子听清楚秀才报的年月日时四柱后,就用他的两根拇指,在另外八根手指二十四个指关节上,点数了一番。接着为秀才指点迷津:
    “盛秀才你的生庚要是准确没报错的话,今年二十七岁,正患劫财恶运。‘有财用财劫,无财拿命劫。’又常言‘妻财妻财’,说白了,今年你妻子是替你而死。”
    当听到二十七岁这个年龄数时,秀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殁于这个年龄坎上。秀才读的是孔孟,本不信阴阳。可当发现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时,也就只好寄希望于瞎子的瞎说了。
    “忠秀,你来喂妹妹!”
    秀才把碗勺递给忠秀,接着对瞎子说,
    “请你为我排一下流年吧!”
    刘瞎子又点数了一阵手指关节,继续为他推排流年:
    “你近十年仍是恶运压身百事不顺。只有在家静心静意无作无为才能保身;转运交运要到三十七岁,运交比肩。‘比肩比肩,喜事连连。’并且连续走得五条好运;到了六十二岁,走伤官运。‘伤官伤官,眼泪汪汪!’接下去更不妙,走一条墓库运。‘墓库墓库,三担糯谷。’恐怕到时寸步难行了。”
    刘瞎子说到这里,满以为秀才会付银让他走人。可是细听一阵,没有响动,便问: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说白的?”
    瞎子连问了三句,盛秀才方从“二十七岁”中回过神来。停一会才启齿说:
    “请你再算算,我是否有儿子养老送终?”
    刘瞎子便又在自己手指关节上掐点了几下,再要秀才递给他左手。捏摸了一阵掌骨与指骨,慢慢说道:
    “算你命中内相,应有一子一孙;摸你指骨外相,应有两子。一子发秀,一子近贵。不过其中一子,有实而无名,但恐家资为其损尽。‘祖业须微有,来明去不明;’”
    瞎子说到这里,张开的嘴突然双手捂住,险些把后面两句倒了出来。因为接着的是:“丢财又丢命,妨子继妨孙!”
    刘瞎子毕竟是要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岂敢直言贾祸?紧接着改口道:
    “秀才你应该殁于竹木高床,葬在稻粱净地。”
    秀才听到瞎子说他有子有孙,又能善终善葬,立即付他十倍的酬金。瞎子喜得连连道谢,摸起那根青竹棍,一路拨打出门,火急奔村头新肉铺去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死于何处葬于何方这些问题,其实对二十七岁的盛秀才来说,都还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尽量减轻、最好完全解脱误害妻子的负罪感。刘瞎子正为他做到了这一点:盛李氏是代替丈夫而死,为挽救男性短命的盛氏家族而死,与娶亲发轿的先后,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那天发轿即使在堂姐前面,盛李氏也躲不过代夫而死大劫。
    秀才全身心,终于从长期愧疚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于是积极投入到对妻子的感恩中去;他要在四个女儿身上,逐步兑现那方既在亡妻手中,又在自己心里的血的承诺。
    几天后,秀才买了《麻衣神相》、《子评要诀》等阴阳书籍回来。仔细研读一番,发现同瞎子说的大同小异。于是,他虽坚信儒教,不言怪力乱神,却还是对那个给盛氏家族男性带来灾难的“二十七岁”,深感迷惑与恐惧。
    盛秀才每当回忆往事,总是伤感不已;祖父与父亲都未能逾越二十七岁大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得不听信刘瞎子避祸躲灾的言语。白天,深居简出,尽心辅导四个女儿读书习字;夜晚,在梦里与过世亲人重温往事。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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