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八)
水全红是个感情格外丰富的人。
他从小酷爱跳舞。三岁时跟他妈走娘家,刚赶上村里过会,妈妈就抱着他看热闹。看到卖吃喝的,他不感兴趣。见了吹糖人、耍猴的,他也不去看。但当他看到跑旱船、扭秧歌的队伍时,他挣脱了妈妈的手,钻进去和大人一起扭。他扭的到位、扭的娴熟,他扭的就像一个练了多年的老把势。男人们称奇、女人们惊讶,有些老扭家就想探探他的底儿,扭出许多复杂的花样来,没想到他只看了一遍,就能随着大人的节奏扭的分毫不差。扭秧歌的惊奇,妈妈惊奇,看热闹的也惊奇;一时间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纷纷涌过来看他表演,他竟成了秧歌队的主角。他的表演也轰动了整个庙会。妈妈心疼他,要把他抱走,他就哭闹,但刚一放手,他就又笑又跳,钻进扭秧歌队伍里去了。
他大知道了,骂他没出息,自责道:“我咋生下这么个怪种?”一气之下还动手打了他。他没有哭,躲在家里接着扭。他大无奈,就请本村一个退休在家的戏子教他练功。那戏子在旧社会时是在一个私人戏班唱须生的,解放后戏班解散了。回到家乡后正闲的声唤,见了水全红大喜!他按照戏班的程序从基本功教起。三岁的水全红——当时叫水富贵——对那些武生行当的硬功丝毫不感兴趣,偏偏喜爱旦角的那些软功。戏子教不了这些,打了一年基础后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师妹。那师妹家在礼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性格孤僻、自视甚高。忽然多了一个极有天分的徒弟,就爱极了水富贵。她把他接到家里,一边当女孩儿养着——穿花衣、扎小辨儿——一边把自己全部的本事倾囊相授。到水富贵八岁那年该上学了,他大要把他接回来,那同村戏子远在礼泉的师妹死活不让,说孩子是她养大的,本事是她传授的,这就是她的娃,将来也是她个依靠。如果不上学,再跟着她学上几年戏,入行后一定轰动,前途不见得输于京剧名家梅兰芳。回去上学,这娃就完了,啥前程都没有了。水富贵他大不听这一套,他只爱看秦腔,不知道谁是梅兰芳也对京戏不感兴趣。见说不通就下硬手,他一言不发,脱了水富贵的花袄,解开他的小辨,赤条条地抱上就回来了。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给水富贵剃了个光头。
水富贵上学了。他利用一切课余时间练功、跳舞。他不喜欢男生,却跟在女生后边看人家走路。男生也不喜欢他,骂他是二胰子,说他身上有一股骚味。女生讨厌他,嫌他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经常吓人一跳。其实她们讨厌他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们不讨厌真正的男生。
老师疏远他。是因为学生不喜欢他。
但水富贵确实是个男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生。
上五年级的时候,戏子的师妹死了。她是伤心而死的。临死前,托人叫戏子传话,她想见见水富贵。水富贵他大很是紧张,当天就把水富贵送到舅舅家躲了起来。直到戏子的师妹入土后才敢把儿子接回来。
为这事戏子和他大结上了仇,虽然同处一村,又同宗同姓,但两人始终不答话。而这个戏子有一个精灵古怪的女儿就叫水平------
上中学后,水富贵视野开阔了,接触的媒介更多了,也就有了更好的学习环境和表演机会。他跟电影学;他跟画报学;他跟形形色色的宣传队学;他也在看戏的时候默默地跟演员学。他不但在看了别人上一个动作后,能准确地说出下一个动作,而且还能别出心裁地自编一些优美的舞蹈。
有人说他是天才。
停课闹革命后,水富贵觉得他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他缠着班上那些会摆弄乐器的同学给他伴奏,或唱戏或跳舞痴迷如醉。常常是别人瞌睡的实在熬不过了他也不走,同学们就送了他个外号,叫“陪到底”。
倪凝露是个戏迷。但倪凝露更是个官迷。她瞅准了机会,也看到了水富贵的价值,就拉拢他组建了“红旗”,答应让他负责文艺宣传工作。由于起步早,参加的人多,水富贵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副司令。他把名字也改了,叫水全红。他不爱那个“副司令”的头衔,他只是想利用那个头衔实现自己的抱负,将来成为一名职业舞蹈家。
马碎牛打了他后,他只是愤怒并不伤心,但倪凝露不敢为他出面,却让他十分失望。手下的红卫兵还嘲笑他无能,也让他气恼。他气极了,不想干了,灰心丧气地说要回家务农。水平深知水全红的人生理想。她通过麦萍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红旗’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反到底’忙于内讧,自顾不暇,即使收留你,你也是默默无闻、毫无用武之地。在六中,唯一能让你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只有马碎牛。‘工学联盟’是全市最大的造反派,而且马上就要搞全市文艺汇演了,这是个机会。尤其对于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要真有本事,你不但可以代表六中到市上演出,而且还有可能被选拔到省上演出。关键是看你的能力。马碎牛那儿我来做工作,不但在人力、财力上给你保证,而且让你全权负责。任何‘工学联盟’红卫兵都不得干扰或者干涉你的排练——包括司令部全体成员在内。咱俩是一个村的,我不会日弄你,你要愿意就和麦萍一块来,相互也有个照应。”
水全红恨恨地说:“马碎牛打了我又骂了我,我这一口气咋都顺不了!”
水平劝他:“想想韩信吧。人是为理想活着的,人的理想也不能让一个‘气’字给毁了。看人不要看他的表面,要看他做事的态度、要看他做事的出发点。马碎牛粗俗、野蛮,说话不留面子、做事不计后果,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愿意跟着他干?其实就一点:他永远不为个人谋利。你翻过来想一下,如果你是马碎牛的战友,别人把你打了他会咋样?这不是派大派小的问题,也不是男生女生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秉性和气质的问题。马碎牛开帮立派时说过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好好想想,也不妨拿他和倪凝露对比一下。在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下,六中能称得上闯将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来吧,富贵,如果你来了以后觉得委屈、觉得没法施展你的抱负,我和你一块退出‘工学联盟’。”
水全红感动的热泪盈眶,看着水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颞颥半天,只叫了一声:“姐——”就再也没话了。
“反倒底”改选后一连三天并没有出现马碎牛期待的大字报、大批判、大辩论的轰动场面。也没有出现赵俊良算准的在操场批斗台上轰轰烈烈扬刀立威的事件。到是赵俊良贴出去的那张关于如何分配卖树所得两千块钱的“告全体红卫兵书”遭到了一致的诋毁。多数人嗤之以鼻,轻蔑地斥之为欲盖弥彰;也有一少部分人干脆留言说这是“灵怂哄闷爷呢”。
“表面上平静的像井里的水,沉着的像北塬上的冢疙瘩。张闻魏子美这是闹啥玄虚呢?”马碎牛不耐,问赵俊良。赵俊良望着水平,也是一脸疑惑。猜疑半晌也不得要领,马碎牛懒得细究,说:“不管他,他俩闹玄虚尽管闹,为什么要去猜他!倒显得他俩多么重要、多么了不起一样。俩人要没本事,‘反倒底’还像王黑蛋时那样,我就继续打兔子。他要想出风头、临敌叫阵,那是我盼望已久的。我文有俊良、水平、武文轩,武有谢凯、李武民,拉开架式和他整!”几个人正豪气万丈地议论着,柳净瓶又惊奇又兴奋的闯了进来,说:“魏子美来了,说想见见你们几位。见还是不见?人就在门外呢!”马碎牛说:“人都到门口了,咋能不见?见!请他进来。”赵俊良急忙起身迎了出去。马碎牛想起了上次张闻独闯食堂的事,心想今天可不能再让魏子美占了便宜,否则,“工学联盟”就真的没脸在六中耀武扬威了。他想扎个势,居高临下的“接见”魏子美。不料纽扣还未扣好、领子也无遐拉正,魏子美就笑吟吟的随着赵俊良进来了。
水平高声叫阵:“哟,别看‘反倒底’内乱如麻,可红卫兵却个个是孤胆英雄。先是张闻唱了一本诸葛亮过江舌战群儒的大戏,今儿个魏司令又独闯中军帐,得是想演赵子龙大战长阪坡呀?叫人却有点儿佩服呢!”
魏子美满脸都是真诚的笑容,他不理会水平话中的刺,谦虚的说:“要说英雄,六中除过马司令谁也不配,我们张闻司令都佩服的很,我就更不用说了,要看马司令我得仰头。能在人后极短的时间崛起为全校数一数二的大派,又走在别人前头做出一连串的大事,除过马司令谁能做到?谁又能有这样的胆色!”
魏子美说话时态度极为真诚。马碎牛就觉得自己在往上飘。扬起眉毛咬着牙,模仿着戏台上的将军,一脸的英雄气概。赵俊良问道:“魏司令今儿来一定有啥指教?作为学弟,我们正洗耳恭听呢。”魏子美连忙摆手,说:“不敢,今儿来确实有事。”他温和地笑着,说道:“渭城**民族学院有两大造反派:‘农奴戟’和‘红造团’。以前两派势如水火,经常打的死去活来,还动了刀枪,也死了人。后来双方都意识到这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就搞了一个大联合指挥部来协调各方关系。通过一个阶段的接触,双方消除了误会,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最近,大联合指挥部又筹划着搞一个联合批判会。我想这是个新鲜事物,前人没有搞过,也许你们有兴趣看看?刚好明天下午他们还要举行一场大型的文艺演出,我就冒昧来通报一下。马司令,民院的歌舞在全市可是拔尖的!你的文艺宣传队也铺了这么大个摊子,难道不想观摩学习?我计划早上七点半出发,去了后先参观‘农奴主罪恶展览’——据说有好多人头骨做的碗和人腿骨做的烟袋啥的。更恐怖的是用人皮绷的鼓,敲时比牛皮鼓的声音响亮。大批判会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顺便让大家都到城里逛逛,咱在农村,进一趟城不容易。中午他们免费管一顿午餐,到下午两点,演出大型文艺节目——**风味的;听那些看过的人说非常精彩。我想咱们在六中闷得心慌,何不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开开眼界?”
魏子美正说的兴致,马碎牛也正听的专注,赵俊良打断他的话头,说:“魏司令想参观啥展览或是看啥精彩节目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水平你也知道,无非是爬爬冢疙瘩、打打兔子,脱不了农村这张皮。虽说在学校里仗着人多,张狂一下、耍个二杆子,那也是自我陶醉罢了,说到底也就是河神的眼界,不具备你们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平时眼前的事情都把人绊的走不开,那能举帮逛县!六中离**民族学院将近二十五里,我们这么多人,远距离行动不容易。不像有些小帮小派,一架子车拉完还能空出半截子。”
魏子美并不气恼,直对着马碎牛说:“交通工具不成问题。渭城运输公司答应免费提供十四辆卡车,能拉三、四百人。我想民院两派能和睦相处六中为啥不能?所以就斗胆邀请你们一起走出学校,到其他单位参观。当然,你们要不想和我们一起去也没啥,但确实有点遗憾呢!只是一块儿出去逛逛又有啥关系?我们人少,一架子车就拉完了,都不怕你们把我们吃了,我想马司令不是担心我们把你们吃掉吧?”魏子美边笑边说,娓娓而谈。
马碎牛说:“谁怕了你们?只是俊良说的对,我们人太多,走动起来确实不便,既然你能弄来车,那就一块去——我就不相信谁能把我马碎牛的皮剥在渭城!”马碎牛说的慷慨激昂,倒也豪气。魏子美说:“好,就这么说定了。明早七点半卡车准时到,咱一块儿走。”
马碎牛问道:“张闻不去?”
魏子美抱歉地说:“昨晚回汉城了。他爸出院了,回家看看。”
魏子美走后,总部里就炸了营;人人都抢着埋怨马碎牛。
柳净瓶担心地说:“对敌斗争是复杂的,咋能这么莽撞随口就答应了他?”
贾佳佳也埋怨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呢!魏子美这人是个出了名的滑滑鱼,一肚子瞎心眼,压根就不该理他;万一咱前脚走,他后脚端了咱的老窝可咋弄?”
赵俊良也说:“阶级斗争是残酷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想好对策,要提防魏子美;不能随着他的指挥棒转。”
谢凯看到大家疑虑重重,干脆建议:“我和李武民暗地里监视魏子美,他要敢造次,先把他拾掇了!”
马碎牛失望地摇头,不满地看了大家一眼,叹气道:“去趟县城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你们的胆气咋还不如魏子美?别忘了,‘反到底’是和‘工学联盟’一块儿去的,动起手来他吃亏!不是我小看他,魏子美就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看到大家渐渐放松了,马碎牛有些遗憾地说:“你们的态度让我失望。两派的人近距离接触对谁有利?‘工学联盟’的成员都是自愿加入;他们呢?是文革初期一窝蜂涌进去的。这就好比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军队和国民党的军队之间的差别:**的士兵是铁了心去打仗;国民党的士兵是抓来的壮丁、一心要当逃兵。谁该怕谁?说实话,我恨不得天天和他们这样近距离接触,我要不把他们的人全都解放过来才怪!”
马碎牛一席话让大家佩服的五体投地。
马碎牛在确认大家接受了他的看法后接着说:“我并不是没考虑到后果。最近我们太清闲了!说实话,我倒真希望他们来抄我的老窝;最好是砸光抢净、一件不剩。既给我们带来了凝聚力、也给了我一个动手的借口。”
“两军相逢勇者胜。”赵俊良笑了。
“关键时候看司令。”水平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