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六)

    太阳落山时谢凯风尘仆仆地从城里回来了。他只简单说了几句,马碎牛就急忙通知赵俊良和水平到他的司令部开会。
    谢凯带回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市木材公司听到六中要出售栽了二百多年的柏树很感兴趣。木材公司的造反派头头说:“我们过去调查时登记过,全市范围内,就周陵一中和你们双照六中的柏树好。不似农村的柏树,上面都打了铧铁。周陵一中的柏树很可能就是植于周朝,说起来有三千年的历史,但大多空朽了。而你们六中的柏树虽然只有二百多年,树径较小,但你们的树不空,而且还是柏树里最珍贵的‘云柏’。如果你们出售这些树,我们全要,每棵树的价钱不低于四十元。”谢凯说:“他还承诺:伐树、运输都由他们负责;咱只要点钱就行。”说到这儿,谢凯有些为难地说:“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啥条件?”马碎牛急切地问。
    “他们要学校出个证明,证明是学校同意出售这批木材的——这叫公对公。”
    “这是个啥事吗?”马碎牛奇怪。
    谢凯说:“关键是他们要求在证明书上盖上学校和造反派双方公章,还要有校长和造反派司令的共同签字。”
    马碎牛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地说:“就是个这?看把你为难的!俩章子都在咱手里,盖就是了。签字,我没问题,我想钱校长也没问题。俊良,你写个证明,把这事办了。”他看了看水平,水平嫣然一笑,说没有意见。
    赵俊良也笑了,他应承了下来。
    晚饭后,赵俊良带着李武民,拿着写好的证明到“牛棚”去找钱校长签字。不料钱校长看完证明后紧张的死去活来,誓死不签。脖子轴的硬硬地说:“我已经在柏树上栽过一回跟头了,这件事做的对不起党、也对不起全校教职员工,我都后悔死了。现在你们要把所有的柏树都伐了,我坚决不同意!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签这个字。”
    牛棚里所有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都装作在埋头学习,或捧着毛选四卷假意或翻动着语录本做着摘录,但一个个却都支着耳朵静静地听着也静静地等待着。还有人难以察觉地神秘地微笑着。
    赵俊良没有强迫钱校长。他说:“战场上敌对双方都有开枪打死人的,有人就是为虎作伥,而有人就是战斗英雄。做相同的事不见的就有相同的结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虽然才开始几个月,但发展到今天已经到了鼓励和支持‘革命的打砸抢 ’和实施‘红色恐怖’的阶段了。看来**和财产上的冲击不但不可避免,而且还有进一步升级的迹象。当然,如果依一个**员的身份在运动中死去,虽然谈不上光荣,但至少是清白的。但我听说那些在触及皮肉后死去的人都被开除了党籍,究其原因,无非是对这次运动采取了对抗态度,对**的红卫兵采取的革命行动不配合甚至是执意反对。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大道理你比我懂。在万恶的旧社会,为了革命,一个**员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么,在今天**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为了斗争需要、为了革命利益,我们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校外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庙宇道观都拆了、毁了,和尚道士也遣返还俗了;老字号的牌匾砸了烧了,图书馆里的书籍多数付之一炬。一句话,要彻底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用报纸上的话说,就是‘荡涤一切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和沉渣余孽’。我们学校的柏树是康熙年间栽下的,是封建社会遗留的产物。它存在一天,人们就会说:‘这是康熙年的柏树,你看长势多好啊!’知道的认为他赞树,不知道的就认为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留下这些树让人称赞呢!在今天的社会里,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同意后面的看法。树,我们伐定了;我们要让它们为红卫兵所用、为造反出力。你竭力保护它,动机可疑。钱校长,你考虑吧。说实话,这个字你签不签都没有关系,不会因为你不签这个字那三十多棵柏树就不伐了。让你签字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主要还是检验一下你最近思想改造的程度。马司令昨天还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钱校长在经过这一阶段的改造后,思想认识上一定有一个较大的进步’。看来你是辜负他了——”赵俊良还要说下去,钱校长受不了了,说:“我签,我签。”
    前后不到五分钟,赵俊良就拿着钱校长签过字的证明和李武民离开了牛棚。看他们走远了,钱校长转身对语文教研组组长赵西恒吼道:“老赵,这就是你的得意门生?”
    赵西恒笑眯眯地说:“他只说了一席话,就能让你这个连死都不怕的老**员就范,难道还不值得我得意?”
    当晚木材公司的人就来了。他们带来了从苏联进口的手动电锯,不到半个小时,存活了二百多年的三十多棵柏树就轰然倒在了院子里。有人围观,但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这一“革命行动”。唯一能与“工学联盟”抗衡的“反到底”忙于整顿内乱,对于“工学联盟”伐树的事不予评价。
    天蒙蒙亮,马碎牛从床上刚坐起来,一个哈欠没打完,谢凯敲门后进来了。他头发凌乱,两眼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马司令,这是钱,你数一下。”看见马碎牛打哈欠,谢凯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连串的哈欠。
    “数啥呢,还不相信你了?”
    “你还是数一下好。”谢凯坚持说。
    马碎牛数完钱后吃了一惊,问:“三十多棵树应该是一千二百多元呀,你这咋是两千块钱?”
    “噢,我听说伐树的事魏子美不予置评,担心这怂和咱抢资源,到时候你也不好意思制止。我就让木材公司的人顺手把学校里所有成材的杨树、槐树、榆树都伐了。只留下那些不成材的果树和绒线花树。不管咋说,先把胜利果实抢到手再说。”谢凯轻描淡写地说。
    马碎牛虽然对谢凯的独断独行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
    “咱缺钱——不能——不能叫别人把钱拿走。”谢凯又打了个哈欠,说:“我悃的很,撑不住了,得去睡觉了。”说完就走了。
    马碎牛凝视着谢凯的背影,嘿嘿了两声,终于啥话都没说。
    “两千块!这可是一个生产小队全年的收入啊。”不要说马垛,就是身为大队长的“狼剩饭”也不见得手里捏过这麽多的现金。看着手里的两千多块钱,马碎牛感慨万千心里却也沉甸甸的。他开始考虑如何分配这笔钱。奇怪的是,他首先想到的是水全红。他至今都没明白,水全红怎么就那么容易被自己说服。虽然第二天当水全红走进他司令部时两人还都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大度地伸出手,说了一句“欢迎”。水全红不和他客气,缩着手、板着脸只说了一句:“你要不全力支持我,我就走!”记得当时答应他说:“只要你不要我的裤子,要啥都行!”水全红冷笑一声,说:“记住你的话!我要买乐器和服装,你有钱麽?”
    负责组建篮球队的马老师也找他要钱。说要外出比赛就得有个好形象。学校里倒是年年给体育这块按计划拨款,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会计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全买了大批判用的纸张和糨糊了;没钱给他。马老师问马碎牛咋办?马碎牛问他都要买些啥?马老师就列了个单子:每个队员购置两套颜色各异的服装、两双富有弹性的球鞋;另外还有哨子、篮网、画线器、记分牌等等一大堆的东西。
    水全红要钱,他心里沉甸甸的,马老师要钱,他就东躲**。现在虽然有钱了,马碎牛也知道这两个地方是花钱的大头,但把这两个部门武装起来究竟要花多少钱他却心中无数。他不想让这两千块钱难住自己,他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掌管这笔钱。他想到了柳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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