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一)
革命辞藻时时演进,最高指示日日更新。当轰轰烈烈的新鲜劲过去之后,搜索不出新的语句,也写不出耳目一新的大字报;日新月异的宣传墙上就再也难以看到各派红卫兵那敏锐犀利的文章了。没有了新的写作冲动、没有了新的批判对象,各派选择以口头方式讨论——谓之“口诛”——却再也难以提起“笔伐”的兴趣了。运动一旦进入固定模式,饱受刺激的大脑必然会在长时间的兴奋过后很快处于麻木状态。
人们终于见怪不怪了。
革命处于低潮,六中革命小将的大批判大辩论热情遭遇了空前的挫折。
对政治运动认识肤浅的人认为,轰轰烈烈的群众造反运动没搞头了;下来是如何恢复国家正常秩序的问题了。头脑敏锐的人和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的人却忧心忡忡,面对着无以计数尚无结论的牛鬼蛇神和未见分晓的政治较量,深信暂时的平静只是两次**之间的一个低谷,一个大战后的休整,一个翻新花样、更加残酷和更加迅猛较量的前奏。
“工学联盟”司令部里,除过赵俊良和少数人还在认真报纸以期寻找重燃激情的切入点外,绝大多数人已经视报纸为废物了。
然而这不是最不幸的。
为了打破六中死气沉沉的局面,马碎牛提议召开各派联合批斗大会——冠冕堂皇的说法是为了体现六中各造反派对走资派同仇敌忾、团结一致的革命形象,莫让牛鬼蛇神错以为天下太平了。为此,一次性把牛棚里所有的“阶级敌人”拉上了批斗会。各派公议后推选出十个发言人,分别代表自己所在的组织,以期对各色阶级敌人造成泰山压顶之势。由于派系各异,又是分别写稿,所以会前并未统一审稿。当第一位发言人——“工学联盟”红卫兵代表赵俊良——朗声读着他事先声明的“抛砖引玉”的发言稿时,候补发言的九位全都变了脸色!这些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和声地骂他狡猾,抢在第一位发言,害的大家都得重新写过。原来十位发言人撰写的批判稿居然都是抄自——或是改自——前天人民日报的同一篇社论以及关于该社论的评论员文章。骂归骂,但箭已经在弦上了,稿子总是要上台念的。于是,即将上台的九个人就寻纸的寻纸、要笔的要笔、匆匆修改,甚至划掉重写。一时间手乱的像刨食的鸡爪,嘴骂的像当街的泼妇;一个个怨气冲天地恨不得把赵俊良撕成条子肉。当赵俊良念完了他自鸣得意的杰作、踌躇满志地走下台后,各造反派公推的大批判会主持人马老师宣布下一个发言对象:“欢迎‘红旗’宣传部长何长鸣上台发言”时,铁嘴何长鸣急得在台下脱口喊出了实话:“等一下,我得重写!”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件事对六中如火如荼的大批判运动的打击是致命的: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愿意上台发言了,惟恐与别人撞车。
大辩论的命运也比大批判好不了多少。听众的水平日渐提高,旁听时也就有了插言的勇气。以前呆头呆脑公鹅一样一言不发,现在却眯缝着眼睛怀疑地看着殚尽心智于辩明大是大非的辩手。这些永无勇气上台的家伙虽然胆子小、文章臭、嘴巴笨,但多次的旁听却造就了他们吹毛求疵和鸡蛋里挑骨头的超级本领。说一个错别字或是用错一个成语,他们就起哄、就大声耻笑,偶然失误把张飞的事安到李逵头上他们也不放过,非要追问宋江是如何处置张飞的。甚至于出于口误,错把负隅顽抗说成了负偶顽抗也要讥笑一番!立刻给出错的辩手送上一个“偶隅先生”的雅号。辩手们怕了。他们怯火于台下的冷嘲热讽,即使有想法、有观点、有维护正义的决心,却再也不敢轻易上台炫耀自己的舌辩功夫了。
马碎牛看到大批判、大辩论了无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他并不像柳净瓶那样着急,也不像水平那样无奈。他认为,指望六中这些蒙童文人,江郎才尽只是时间问题。他有自己的事。他依然是上午学习——不是缠着李武民学拳,就是缠着谢凯给他教吹笛子。到了下午便精神抖擞,“左牵黄、右擎苍”地领着大队人马,带上枪,浩浩荡荡地去村外打兔子。左近兔子繁殖的再快也招不住打,于是就常常“误伤”了村里的狗,打死了校外的鸡。再于是,学校食堂里的红烧兔丁里就时常冒出个鸡翅或半截狗腿。
然而,引起赵俊良和水平警惕的是,张闻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却如日中天。他们时不时地贴出一两篇涉及社会主义条件下继续革命的文章。在六中万花纷谢的冷清环境,倒显得一枝独秀。谢凯轻描淡写地说:张闻不会有啥出息。他招降纳叛,把那些离开学校的黑五类子女和血统论的积极分子劝回学校,参加他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美其名曰共同提高理论水平。
“莫非他要另起炉灶?”虽然马碎牛在“工学联盟”高层大会上提出了质疑,但人人都没把张闻当回事。只有赵俊良要求谢凯对他加强监视、叮嘱武文轩继续抄写张闻贴在宣传墙上的每一份大字报。
就在这长夜漫漫失去了运动方向的关键时刻,人民日报发表了**的“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无疑给处于斗批改低潮的六中文化大革命带来了新的活力。悲愤横流、人人狂热。各派同时行动,铺天盖地的支持文章和谴责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大字报再次把六中覆盖了。大批判台也热闹非凡,成了最抢手的战场。为了争得率先表忠心的机会,“工学联盟”与“反到底”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然而,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批判台仅仅利用一天就重新冷清闲置了。铿锵有力的大批判文章也只持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就再也难觅各派红卫兵你争我抢地张贴大字报的身影了。宽阔冷清的文化墙重新回到了张闻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手里,成了他唱独角戏的舞台。
“俊良,张闻俨然已经成了六中的理论领袖、第四势力,你不会听之任之吧?”
“张闻的问题不能单独处理。你放心,他成不了气候。”
“我不希望出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