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九)

    王应臣老师是双照旁边大魏村人。这个村子在南宋时出过一个很有名的道人,就是全真教祖师王重阳。王重阳婚后抛妻弃子由渭城跑到户县修道,三年后云游天下,创立了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全真教。他一生收了七个弟子,其中大弟子马鲸在王重阳晚年负责处理教内的日常事物。
    王重阳在开封病逝后,由大弟子马鲸做主,扶灵柩葬先师于修道之地户县。为此,大魏村曾派人与之交涉,希望能将重阳真人的遗骸葬于家乡大魏村王氏祖坟。但执拗的马鲸从全真教的兴衰出发,不顾大魏村重阳真人同宗苦劝,还是坚持将王重阳葬在了几十里外的户县。因为这个原因,自金代起,大魏村有一个世代相传的族规,那就是不与马姓通婚;而且祖辈相约:凡大魏村王姓子弟,无论士农工商,皆不许在马姓人手下做事。
    王应臣少年时聪明过人,由于学习成绩优异,师大毕业后就留在汉城某中学教几何。后来犯了错误,被遣返回原籍教书。到了六中后仍然带几何课,倒也受人尊敬。由于他不苟言笑、教授有方,学生们就代代相传,一语双关地尊称他为“几何王”。
    “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前,在赵俊良的建议下马碎牛也曾把他列为吸纳对象。虽然马碎牛极端讨厌几何,更讨厌“几何王”。他深知“几何王”瞧不起他——也怪自己不争气,几何课总在生死之间徘徊——但为了吸引更多喜爱数学的同学加入自己的组织,他违心地答应了赵俊良的请求,同意接纳王应臣。让他想不到的是,王应臣给脸不要脸,居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还让赵俊良带话,说让他加入“工学联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气的马碎牛恨不得撕裂了他!他让马碎牛改姓——除过马,姓啥都行。第二个条件也是马碎牛根本做不到的:他说啥时候马碎牛的几何课能考到七十分他再考虑。最后他说只有先满足了这两个先决条件,马碎牛再派人来找他。马碎牛气的七窍生烟,要不是赵俊良死拦活拦,他非打王应臣一顿出气不可。赵俊良在劝说几次无效后也对王应臣失去了兴趣,气愤地说:“真是油盐不进!茅坑里的石头!中国从古到今,那有以姓氏选择领导的?三千年封建社会都没有,更不要说现在了!也没见过以几何知识衡量人的——科举时代也没有;真是个怪物!”因为这件事马碎牛就想整他,背着赵俊良,私下让谢凯和三虎搜罗他的反动言行。忙活了几天,谢凯说:“‘几何王’没问题。他说过的最反动的一句话也就是‘人生几何?’”三虎到是提供了些线索,说他以前在汉城教书时犯下了错误才下放到渭城六中的,至于是啥错误就没人知道了,这得查档案;咱没办法。后来马碎牛忙于练枪打兔子,这事就撂下了。猛咋看到“反到底”把他揪了出来,虽感意外,但也觉得解气。王应臣不跪,他不奇怪。赵俊良都头疼他的“油盐不进”,可见此人是多么难缠。“反到底”动手打他,马碎牛也不觉奇怪,他认为这是符合逻辑的必然行为:你不跪,为啥不打你?搁我也要打你!但当“反到底”红卫兵手持教鞭没完没了地痛下杀手时,马碎牛的态度渐渐改变了。
    虽然是“工学联盟”在六中首开打人先河,但那也只是针对文化大革命的斗争对象——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所采取的必要措施,况且下手也不狠。而“反到底”抓住一个教几何的老师穷打不休,这与“工学联盟”在紧抓斗争大方向上就有了天壤之别。
    他更加瞧不起“反到底”了,他把这个曾在六中显赫一时至今仍位居第一大派看成了一只没腿的老虎、没牙的狗。
    但他却渐渐佩服起了王应臣的硬气。
    “反到底”红卫兵再次强迫王应臣跪了下来。这次他们有经验了,两人抓着脚脖子不动,两人在腿弯处向前用力,两人抓胳膊、一人抓头发向后推。王应臣腰一挺,还想挣扎,旁边一个人在他腰眼处一挠,他就使不上劲了。一眨眼就把他压的跪在地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那些躲在周围的牛鬼蛇神看见王应臣跪下了,慌不及地找到自己以前的位置,该跪的跪、该蹲的蹲,该站的站。自觉地恢复了混乱前的队形。
    马碎牛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台上说:“谢天谢地!”赵俊良很是奇怪,问他:“盐里没你、醋里没你的,你感叹的啥呢?”马碎牛说:“你真不明白?我是替王黑蛋叹气。我是司令、他也是司令,我俩同气连枝臭味相投,也难免惺惺相惜麽;他的感受只有我明白。”
    批判会正式开始了。“反到底”是把刚刚揪出来的几个老师作为压轴戏放在最后揭发批判的,于是,前边的发言就没了新意,听上去与“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发言稿大同小异。马碎牛觉得气闷,说要上厕所。身旁“工学联盟”红卫兵连忙为他开道,会场下立刻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正在念批判稿的孙亭山胆怯地看着他。马碎牛看到了,端着司令的架子对孙亭山说:“没事。我上厕所。你接着念。”等他磨磨蹭蹭从厕所回来后,批判的对象已经是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了。一个女红卫兵正入木三分地分析俄语老师边宗仁办公室悬挂着的一幅对联中隐藏的反动意义:“‘宁披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公然怀念万恶的旧社会、这是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这是丧心病狂地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相对抗------”
    赵俊良懒洋洋地看了马碎牛一眼,讥讽道:“得是把井绳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差点错过了对新生的牛鬼蛇神的批判。”马碎牛说:“我看我还回来的早了。我只关心对一个人的批判,其余那些人,我都没往眼里搁。”赵俊良也不问他指的是谁,就说:“那就不迟。反到底肯定把他放在最后了。”斗完了嘴,马碎牛就耐着性子听。他一心想知道王应臣老师究竟是为啥被“反到底”揪出来的?如果问题大,就丢手不管;如果没多大问题,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吸收到“工学联盟”队伍里来。他要保护他。他欣赏王应臣这样的硬骨头。
    音乐教师吴芳有洁癖,课间休息时她发现办公桌上有一份沾满油渍、卷成棍状的旧报纸,她掏出手帕捏着报纸丢到垃圾筐,嘟囔了一句:“脏死了。”报纸绽开了,有人看到伟大领袖头朝下载在筐内------
    代数教师陈桐热爱文艺,排练之余看了一眼天空,灵感触动,随即挺胸拔背、拿腔捏调地说了一句“地,是黑沉沉的地;天,是黑——”。尽管他及时收声,还是惊恐地看到同僚异样的目光。为了自救,他一再声言这是“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道白,自己只是情不自竟的模仿行为。但“欲说还休既是心怀鬼胎”以及地主出身注定遭到另类解读------
    后边陆续被点名批判的教师身负罪名大同小异,多是无心之过。
    终于轮到批判王应臣了。台上台下静的出奇,满是期待的眼光;每一个人都格外关心这个硬骨头的反动罪行。发言的红卫兵大约也觉责任重大,看上去有些紧张。一开口念稿子,嘴唇也哆里哆嗦,腿就有些微微发抖。他读完前边一段铿锵有力的官样文章后,终于念到了正题。
    “该王在汉城教书时间,不思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反而利用教师的特殊身份,强奸补课女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孰不可忍就提高了八度。随之是劈天盖地的口号声。跪在地下的王应臣一挺一挺地要站起来,两边红卫兵压着肩头、踩着小腿不让他动,他就大声喊叫:“你们不负责任、你们胡说八道!”口号声刚刚停下,宣读罪状的红卫兵还没开口,他又叫喊起来:“你们不负责任,你们胡说八道!”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身旁压着他的几个人就抽他耳光子,王应臣丝毫不惧,喷着血唾沫,嚎叫不休。吵的那个念批判稿的红卫兵再也读不下去了。魏子美不紧不慢地走到麦克风前,对王应臣说:“王应臣,不要一味否认,先听我讲明事件的来龙去脉。如果是事实,你要再喊叫,就不仅仅是抵赖了,而是蓄意破坏大批判会。”王应臣果然就闭了嘴。
    魏子美语调平和、侃侃而谈:“王应臣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坏分子。如果不是我们‘反到底’王司令阶级斗争观念强,他很可能就继续逍遥法外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给大家一个崇敬司令的机会。“据档案记载,一九六零年大学毕业后,该王被分配在汉城某中学任教。一九六二年因不正当男女关系问题被下放我校。这就是他的简史。”魏子美说完后就示意已经站在旁边的学生继续发言。
    马碎牛问赵俊良:“魏子美说这话是啥意思?是巴结王黑蛋还是不想贪功?”
    “是把自己摘利,不想趁这趟混水。”/>    那个并没有读完批判稿的学生一步跨到麦克风前,三翻两翻找到了未读的部分,接着念道:“该王行为卑鄙、手段恶劣,诱骗女生到自己宿舍补课,趁其不备,实施丧尽天良的禽兽行为——”正念的得意,王应臣又一次愤怒地叫喊:“你们歪曲事实,你们颠倒黑白!”
    这位上台发言的红卫兵也算是“反到底”的笔杆子之一,他很为自己这篇文理清晰、措辞得当的文章骄傲,也一心想在大批判会上把它顺顺当当地读出来,也许从此大家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但死硬的王应臣一再打断他的发言,不由得就怒气上身。他干脆把稿子卷成筒握在手里,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啥地方歪曲事实了?啥地方不负责任了?说不出来,你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份子!”
    王应臣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挣脱了早已疲惫不堪压制他手臂的红卫兵,猛虎一样扑到麦克风前,吓得那红卫兵就是一个趔趄。他圆睁双眼,对着话筒大声说:“我和那个高中女学生是恋爱关系。我们是真心相爱。只是教育部有规定:中学教师是不能和学生谈恋爱的,为此,就给了我一个处分,把我下放到这里。我的问题只是一个错误而不是犯罪,是恋爱而不是强奸。这个普通的结论在档案里也有据可查——后来那个女生转学了,我们就断了音信。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她,就在两个月前,我们才刚刚取得联系,已经说好国庆节结婚了。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强奸?凭什么加油加醋的污蔑我?”
    那红卫兵抢过了麦克风厉声质问:“以后结婚是以后的事,并不等于你以前没有强奸!你也少为自己涂脂抹粉!我问你:你敢说没有违反教育部规定?你敢说对你的处分是错的?你敢说你没有和女学生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
    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几乎是每一个学生都急切想知道的。
    “有!但那是恋爱、是冲动、是本能、是不能自已!是——”他忽然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
    “是什么?”台上台下同声喝问,那声音就组成了青年人雄壮的最强音。所有的人都渴望知道这最具诱惑的答案。
    王应臣把头一扬,不屑地看了一眼这些昔日的学生,嘴一扁,说:“你们果然关心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
    台上有一位眼巴巴等着下文的“反到底”红卫兵热切地催促道:“少打岔,啥高级低级的,快交待最关键的!”
    血头血脑的王老师讥笑着抓过了麦克风,瞪起眼大声说:“你们听好了!是性、器、官、交、接!”
    学生们满足了,大家的表情丰富的无一复加。他们传诵和咀嚼着那句让他们兴奋不已的“语录”,津津乐道着王应臣的无耻。
    批判会开不下去了。女生们跑了,填充空白的男生顿时抢占最佳位置。马碎牛也想多看他几眼,就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不料谢凯误会了,大声宣布:“撤退”!“工学联盟”红卫兵呼拉拉集体站了起来,一个个脸上放着过瘾的光芒,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会场。在王应臣被押下台后,许多参加会议的红卫兵就尾随着看,仿佛他是人世间最大的怪物、是一块超级磁铁,是一则耐琢磨、有嚼头的谜语,是那勾人魂魄的牛头马面。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与他相比,无异于路边的塘土——再也没人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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