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七)
“反到底”的大批判会如期召开了。为了在形式上不输于“工学联盟”,王敛翼和他的幕僚费尽了心机。他们贴出的通告上说,不仅要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还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是一个悬念。没人知道他们所指的“一切牛鬼蛇神”都有那些人,经不住好奇心诱惑,猜测就满天飞。于是,大批判会召开那天来的人就格外多,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丝毫也不亚于“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那天召开批判会时的规模。
马碎牛在批判会开始前就打发谢凯在舞台正面的空地上摆下了十多把椅子,李武民还派了两个人背着枪守在椅子旁。马碎牛对自己身边的人说:“张闻参加‘工学联盟’召开的批判会,我就参加‘反到底’的批判会,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弄的比咱好,我就鼓掌;他要弄的没咱好,我就更要鼓掌!我非要把他和王敛翼的矛盾给整成白热化不可——哎,俊良,这个‘白热化’咋样解释?我总觉得不如‘激化’准确。”
赵俊良只笑,不理他。
其他被邀请参加批判会的小派事先是准备列队进场的,当看到“工学联盟”十多把椅子横七竖八地摆了个中心开花,把个会场掏成了个空心南瓜,觉得今天的事有些玄。多数人认为马碎牛蓄意挑衅,担心批判会演变成“双龙会”,弄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不划算了。小派那些被邀的头头不但自己假惺惺谦虚着不上台就坐,而且不再要求手下的红卫兵列队入场,只让他们打着队旗在显眼处晃动。
广播里的语录歌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交替播放着。会场里的人越聚越多了,周围已经坐满了人。马碎牛占领的腹地却空无一人,从舞台上往下看,格外扎眼。“反到底”的头头早已就坐而且多次换过姿势了,主持会议的魏子美也焦急地团团转。
他很想宣布大批判会开始,但他又担心批判会进行时,马碎牛带领着他的喽罗鸣锣开道地要进会场,这势必造成混乱和引发不同派别人员之间的口角;那自己主持的这个大批判会就会陷于混乱和失去锐气。他已经看到王敛翼不满的脸色了,不得已,他走向麦克风。他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向南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马碎牛旋旋然带领着乌云一样的“工学联盟”红卫兵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
前边是李武民带领的纠察队,他们见人推人、见椅子推椅子,吓得那些早已就坐的红卫兵慌忙躲闪。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工学联盟”红卫兵目空一切的入场仪式,甚至急不可耐的王敛翼和魏子美虽然心中有气但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不能有所作为。
马碎牛顾盼间全是帝王之气!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陪同他的那几个头头也分别落座,但站在后排的纠察队员却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着,丝毫也不考虑是否挡住了坐在后边的人的视线。
马碎牛遗憾自己的椅子上缺少一张虎皮,事前说给了谢凯。谁知谢凯立马就把一个同学家珍藏的国民党校官的黄呢军大衣借了来,也不管天气炎热,就铺在了椅子上,倒也另有一番气派。随同马碎牛入场的十数个大小头目个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周围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喧闹的像看露天电影。后面列队而来的“工学联盟”红卫兵就以他们为圆心越坐越大。这些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客气的就让其他派别的人往边上让让,不客气的就硬挤;诺大的操场顿时就像在水池中间投下了一个磨扇,引发了一圈大过一圈的冲击波。
一些小派深怕引起“反到底”误会,主动和目中无人的“工学联盟”红卫兵保持着两人间隔的距离。不想这正好给羊拉屎一样陆陆续续迟到的“工学联盟”红卫兵以可乘之机,他们钻进人群后就沿着那条分界线围坐在周围,把个区分派别的环形分界线越撑越大,以至于当大会正式开始时,正面的位置上就全是“工学联盟”红卫兵了。东道主“反到底”的人也被挤到了偏场。
“红旗”铁嘴何长鸣笑嘻嘻地说:“今儿这会开的怪,主持会议的是‘反到底’,参加会议的却是‘工学联盟’。看样子是‘反到底’给‘工学联盟’上课呢。”他身旁的人接口说:“谁给谁上课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叫我看,这是老师在观摩学生的实习汇报呢!”第三个“红旗”的人说:“有道理!你没看吗,台子底下的人比台子上边的人都势大。”
马碎牛左顾右盼,声若洪钟地问赵俊良:“咋没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咋没见‘一切牛鬼蛇神’?”赵俊良笑言不知道。马碎牛当众责备谢凯:“你的情报工作是咋做的?人家的批判会马上就开始了,我居然连人家咋安排的都不知道!”谢凯解释说:“不是大家不尽心,实在是魏子美太狡猾了。这怂临开会前十分钟才开始把牛鬼蛇神往一起聚拢。他让人逐一把牛鬼蛇神叫到他们总部,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只知道除过三个走资派以外,牛棚里所有的人都被他们叫走了。让人担心的是,他们还叫走了被武文轩刚刚深挖出来的几个有问题的老师。现在,除过几个加入了‘工学联盟’的教师他们没敢动外,其余老师几乎全被他们笼起来了——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马碎牛问谢凯:“咱槽上一共拴着多少?”谢凯一时没明白,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马碎牛不耐烦地解释说:“我问你牛棚里关着多少老师。”谢凯恍然大悟,微微一笑说:“十七个。但现在不是了——不知道魏子美又给多少人挽上了笼头。”马碎牛骂道:“这狗日的魏子美做事总是透着一股阴气。咱刚挖出来的阶级敌人,他咋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想这也不是张闻的作风——咋不见张闻?咋不见张闻?张闻咋没来?”他又一次左顾右盼、大声询问。那口气就像张闻是他的朋友或是他可以吆来喝去的一个手下。谢凯也声音响亮地回答他:“今早上七点整回了汉城。是我把他护送到长途汽车站的。”马碎牛惋惜地说:“本来是欣赏张闻的风采来了,谁知道天不作美,让我们面对着一群瓜怂。”
马碎牛和谢凯的对话几乎传到了每一个与会红卫兵的耳朵。
虽然怒气冲天,但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咽下了这口气。
马碎牛奇怪地问:“我都来了,他们还在等谁呢?”
赵俊良说:“就等你呢。”
马碎牛听罢一笑,大手一挥,对台上的魏子美喊道:“可以开始了。”
站在马碎牛身后的纠察队齐声对主席台喊道:“可以开始了。”声音大得把马碎牛都吓了一跳。
魏子美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魏子美大声宣布大批判会开始并厉声叫道“把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押上台”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这是六中第二个有规模的批斗会——但它已经不新鲜了。
善于记仇的学生依然群情汹涌。操场上口号声一浪接着一浪,但会场中间的声音总比周围大。声如磬、拳如林,那是马碎牛带领着“工学联盟”红卫兵在夸张地鼓噪。周围那些小派见他们如此捧场,疑心更大,反而不敢张扬。甚至“反到底”的人看上去也是缩手缩脚的。张书记、钱校长和米教导主任依次被押到台上后,舞台就嗵嗵响、吱吱叫,于尘土飞扬处让人产生了满舞台都是人的错觉。
“反到底”没有枪,作不出如临大敌的场面。他们扬长避短,在“奇”、“巧”二字上做足了文章。走资派“土飞机”的“翅膀”翘的更高了,因而头就挨住了地。胸前的牌子也更大了,做成了枷形,卡在脖子上像起解途中的苏三。三个校领导无一例外地脸上都被涂上了黑油彩,丑化的恰到好处。图案各异、狰狞可笑。最抢眼的是他们都被剃成了阿飞头,这让参加批判会的红卫兵小将格外开心。一向威严的校领导乍一改头换面,学生们起初还不能适应。及到弄清了他们的身份,就惹得捧腹大笑。“反到底”的人并没有让他们跪在舞台最前端,而是在前端留出了宽阔的位置;看样子有比校领导更加重要的人。
马碎牛满意地点了点头,环顾周围而夸道:“有特色!”
校领导站好了,魏子美再次尖锐吼道:“把我校牛鬼蛇神押上来!”十七八个身负形形色色不光彩污点的教职员工被“反到底”红卫兵从紧挨操场的教室里押解了出来。外围那些先看到的人就笑了起来,随着看到的人越来越多,笑声也就越来越大。马碎牛坐在中间看不见,听见笑声后就站起来向外看,但周围的人也站起来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马碎牛急了,抬腿站到了自己的“虎皮交椅”上。当他看到牛鬼蛇神全是大花脸时,哈哈大笑,继而指指点点地解说:“这唱的是‘金沙滩’。”谢凯只看了一眼就没了兴趣,轻蔑地说:“除过外形丑化外,他们拿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水平也评判说:“‘反到底’是走火入魔了。不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走资本主义道路上下工夫,却只注重表面文章,把一个严肃认真的阶级斗争批判大会整成了马戏团表演。这恐怕不是一个红卫兵大派应有的作风。”柳净瓶很认真地说:“魏子美太让人失望了!看来他只会哗众取宠,我们以前是过高估计他的能力了。” 赵俊良只笑不说话。马碎牛从“虎皮交椅”上跳了下来;看了一眼赵俊良不满地说:“俊良,说话!就你深沉,把你的高见也亮出来让大家听听。”赵俊良微笑着说:“正副司令在台上坐着呢,魏子美顶多是个执事,批判会开的瞎好都和他没关系,他只需要在台上卖力就行了。只有王敛翼才念念不忘对外形象、才热衷于‘外科整形’这类小把戏。这种批判会只会带来适得其反的效果,只会让人把‘反到底’看轻、把王敛翼的草包面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魏子美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他不挑明,是他也有意让王敛翼丢丑。看来王敛翼统治‘反到底’的时日不多了。若是不信,请看王敛翼的表情。”台上的王敛翼果然得意于开场的轰动效应,他摆着一张目空一切的面孔,顾盼间掩饰不住自己的傲气。到是坐在他旁边的苏芳尘表情很不自然。不知道是出于数年来和校领导接触而于心不忍,还是意识到这是一种舍本逐末、偏离斗争大方向的不当做法因而窘迫。
马碎牛怀疑地说:“不对吧?既然批判会的质量与他无关,那他为啥要把事做的这么谨慎的?他难道不会投石下井?”
“因为他毕竟是‘反到底’的人,也因为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