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五)

    教室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课桌也被擦拭的一尘不染。赵俊良不但从赵西恒老师那儿借来了好茶叶,而且赵老师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套青花瓷杯让他们使用。当一切都收拾停当后,柳净瓶陪着水平和谢凯来了。
    水平走进教室的一刹那,赵俊良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长得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孩居然都是美丽动人的?柳净瓶白净,宽额头双眼皮;一双明亮的大眼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看上去端庄、美丽。水平微黑,弯弯的眉毛下是两只不大的眼睛。单眼皮下的眼睛明亮、深邃,灵活、神秘;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对旁人的嘲笑。尤其是她的笑容,极能打动人。每当她莞尔一笑,总让赵俊良觉得那是最亲近的笑容、是能融化世间万物的腐蚀剂。
    水平和谢凯走进教室后惊讶不已。看到围成长方形的课桌和摆放在周围的坐椅,水平称赞道:“点滴之水,可以反映大海的光辉。从你们收拾教室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你们是有抱负、有理想的造反组织。你们比我们强。”
    马碎牛摆摆手示意水平和谢凯坐在南边——他始终没有忘记赵俊良在汉武帝陵顶上关于占据地理位置时说过皇帝都是面南而坐的那番话——带着赵俊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北边。水平称赞,他得意地笑了,说:“上次请你见面是在后操场,连个凳子都没有,委屈了你。这次改在我们教室,说实话,还是委屈了你。下次我一定要换一个更好的场合请你们就坐。”
    贾佳佳忙着沏茶,随后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
    谢凯摆动着他的四方脑袋左顾右盼,欣赏着墙壁上刚刚才贴上去的宣传画,满脸洋溢着赞许。
    水平低着头,看了看溢着香气的热茶神秘地笑了,心知肚明地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叫我来有啥事?”
    赵俊良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认真看了她两眼。
    马碎牛说:“俊良,你说话明白。你把昨天商量的事给水平说一下,她是高年级的学长,看她啥意见?”
    当赵俊良面对水平时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谨慎和担心,他总觉得在水平面前平日的自信和从容打了不小折扣。马碎牛让他说话,他突然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了。他在整理腹稿,他想尽可能地把话说的完美。
    水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的愈发神秘了。赵俊良更加慌乱,头脑里已经整理好的说辞突然之间被打乱了。
    水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说:“小诸葛也为难了?有啥说不出口的,不就是加入‘工学联盟’红卫兵的事麽?说出来就这么难?”
    赵俊良吃了一惊。这是关乎“十八勇士”红卫兵未来前途的大事,这也是一次具有极大风险的谈话。提前走漏风声,后续的行动不但很被动甚至带来的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他急忙去看柳净瓶。马碎牛也感到意外,他也不由自主地去看柳净瓶。
    柳净瓶这一次没有慌乱,她提醒说:“上一次去叫水班长,你们就怀疑我提前对她说啥了,结果呢?是人家水班长水平高,一眼就把咱的事给看穿了。这次你们好像又要怀疑我,看来咱们内部还是缺乏信任。”话音一落就装出一副委屈像,转身对水平说:“水班长、水队长,你得还我个清白,也让他们男生明白:女生的智力并不比他们差。”
    贾佳佳也帮腔:“你们啥时候也能尊重女同学呢?”
    水平不出声地笑,她有些挑逗地说:“我会未卜先知。你们三个人去了市工人俱乐部,见了‘工学联盟’红卫兵副司令卫彪和卫青。他们送了你们许多宣传资料,卫彪还封了柳净瓶一个发展壮大部部长。后来是马司令强迫一个赶大车的把东西拉了回来。这些都没错吧?”
    除贾佳佳外,马碎牛、赵俊良和柳净瓶都惊讶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水平是怎样搞清这一切的。要说水平看到了马车赶进校园那不奇怪,但她怎么知道发生在总部的事情呢?
    “难道她一直派人在监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赵俊良背上冒出了冷汗,马碎牛的目光已渐有敌意。柳净瓶有些慌乱,她不相信水平是那样的人,如果她是那样的人她也不会说出来。焦急地说:“水班长,别卖关子了!你都不看看,引起误会了。”
    水平敛容一笑,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和谢凯也是那天去的工人俱乐部,只不过我们比你们迟了一步而已——这是让人遗憾终生的一步!我们‘赤卫队’一直谋着和市上的大组织接头,希望一步到位,做成上挂下联的局面。可惜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了你们后头。当你们坐在马车上,有说有笑地出了工人俱乐部的大门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你们比我们强。”
    她的神情有些遗憾,也有些落寞。她把坐在自己面前的四个人仔细看了一遍后说:“你们确实比我们强。甚至卫彪和卫青都这样认为——虽然他们没说,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卫彪提了个问题,问我能不能在十分钟之内找来一件大型运输工具?我没让他再说下去。我说我们立刻赶回学校和你们商量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的事。卫彪和卫青非常高兴,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
    马碎牛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咳,你咋不早说?让我提心吊胆的。你要是回来后就告诉我们,也省得我们商量事时只有四个人。六个人出谋划策,那主意必定更加高明。”
    “你们四个的主意也不会差,现在说吧。”
    马碎牛说:“‘联合宣言’那件事咱们配合的不错,说实话,我们很佩服你们。我们要在六中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首先就想到了你们。我们希望和你们共同组建六中最大的造反组织,把六中的造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就是不知道你是咋样想的?——还有,你想当个啥?”
    马碎牛最后一句话在嗓子眼憋了很久了。他已经想好了答词。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除他之外的人都有些尴尬。
    水平微微一笑,说:“马司令难道忘了我们的约定?‘携手造反、生死与共’‘同进同退,永远都是战友。’我同意共同组建‘工学联盟’红卫兵。”马碎牛带头鼓掌。水平淡然一笑,接着说:“关于分工负责,从个人的角度说,我啥也不想当,班长已经把我当烦了。但从有利于组建和发展‘工学联盟’红卫兵的角度来说,我得是个司令级的——”水平看到马碎牛紧张的喘不过来气了就笑了,说:“听清楚:司令级,这里边也包括副司令。”
    马碎牛一边夸张地作擦汗状,一边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老实不客气地逼我让贤呢!——你说得对,把你贬为小兵,高年级就再也不会有人理我了。”
    水平嘴角一弯笑了起来,说:“在农村中学,女生还没有张狂到那种地步。不过,我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是不好好干或是干的不好,那会儿可别怪我发动政变。”
    “行,一言为定。”马碎牛迟疑过后问道:“问你个问题:作为高年级的学生,你咋愿意跟着我干?——不想回答就直说。”
    水平丝毫也不难为情,她笑眯眯地说:“你们是学校的另类,这恰恰说明了你们是最有前途的造反派。以前,你们因为安心的事,闹的钱校长下不来台。后来又打了工作组还抬着尸首游行;这些事别人干不出来。自成立红卫兵以来,你们有勇有谋,丝毫不畏惧大派的打压。你们敢公然挑起事端,蔑视那些貌似强大的造反派。这一切都证明:只有你们才是真正的红卫兵。至于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现在还有啥意义?老师都靠边站了。”
    马碎牛说:“痛快!这一席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俊良,把咱的行动计划给水平副司令汇报一下。”
    马碎牛的封赏是刀下见菜,人人都笑了。
    赵俊良毫无保留地把昨天的思路细说一遍,最后问水平:“你看还有啥地方不对或是啥地方没想到的,接着再完善。”
    水平的表情并未出现赵俊良期待的佩服或惊异的眼神,她始终轻松地微笑着,听完就说:“计划大致还不错,但有漏洞。”
    乍一听她说有漏洞,马碎牛有些不以为然,怀疑她在卖弄小聪明,或者是想自抬身价,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等她说下去。
    水平说:“安排上就有些问题,应该先在大操场搭起一座大舞台。棚上板子、贴上对联、安上梯子、摆下椅子。等占领了那几处阵地后直接就到操场召开‘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誓师大会’,以占领校长办公室和其他几个阵地的成果给成立大会献上一份厚礼。这是我要补充的第一点。在占领公共阵地的决策中你们漏掉了三处:一是总务室。你写大字报要纸、要笔、要墨、要糨糊,从哪儿拿呢?总务室。别的造反派也得在那儿领,不想受制于人就把它占了。总务室的许老师和我们关系不错,这个人一定要拉进来,将来用得着。再有就是财务室。别看那两个人平时没啥事,只是给老师发发工资。但上头拨下来的现款是通过他们的手花出去的。以前他们听钱校长的,钱校长靠边站了,他们听谁的呢?别忘了,上级拨款是不会因为钱校长倒台就停止的。另一处是学生食堂。自安心走后学生食堂越办越好。那两个伙头军很受人喜欢,当然,也少不了人巴结;你们就不想利用一下?”水平意味深长地问道。
    马碎牛高兴极了,连忙说:“有道理。炊事员要是咱的人,打菜时,本派弟兄就不愁碗里没肉,其他派别的人只能是菜青虫!我就不信看着咱碗里的肉,没人愿意加入‘工学联盟’!”
    “好麽,我们成了‘大肉兵’了,这和吴顺的‘锅盔兵’刚好配成一对。”
    赵俊良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赵俊良追问水平:“还有啥?”
    水平依然是轻松的微笑,她接着说:“下边是我要说的第三点,除过写一个宣言声明成立组织外,还要找一些字写的好的人刻蜡版,印刷行动纲领。没有纲领就没有灵魂。除过以上三点外,再补充一个细节,小口径步枪到手后,一定要管好子弹,千万不能出事!枪上要出了问题,很可能组织都会垮掉。等闲下了搞几次实弹打靶,调剂一下大家的业余生活。还有,挑一些枪法好、身体壮的同学,轮流在司令部门口站岗——要保卫胜利果实和司令部人员的人身安全。另外我建议:设立一个情报交流站。对外,要保障与总部的联系畅通。安排两个身体好的同学每天骑上车子去总部了解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消息。另外,再给他们派个任务:在城里拣传单,掌握城里各个单位的文革动向。对内呢,挑选几个机灵点的,在校内搜集情报,掌握其他几大派的动向,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水平一席话,早已让马碎牛佩服的五体投地!柳净瓶也瞪着晶亮的眼睛,钦佩地望着她。赵俊良却说:“真不简单!你能发现那么多漏洞实在让我汗颜!‘水平’真高,以后得好好向你学习。”水平忽然不好意思了,低眉细气地望了一眼赵俊良,说:“你才不简单呢!不骄不饰,深谋远虑,不像个初二的学生。”赵俊良腾地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羞红了脸,他把头别到一边,直觉的混身轻飘飘的,流淌过一阵暖流。他回过头问水平:“不相互吹捧了。再仔细想想,看还有啥地方没想到;头一炮,不能出问题。”水平说:“刚才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谋划的事一定有人不答应,他们会竭尽全力来破坏的。谁是盟友、谁是对手,心里一定要有数。我建议:把全校大大小小的派别排个队,甄别一下,看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另外,他们会对我们的行动采取那些对抗措施。”
    马碎牛说:“对,对。敌友不分可不行。想当年瓦岗寨------”正要兴致勃勃地讲下去,忽然看见赵俊良瞪着他,急忙改口说:“我最欣赏你后边说的那几句,成立个情报交流站。我这人最恨奸细,但要是在别的造反派里有自己人,那就最好!至于给各派排队,俊良,你来。我没那闲时间。”
    赵俊良说:“好麽。成为全校第一大派,这是我们必须达到的目标。只有这样,学校里的事才能真正是我们说了算。一旦我们能决定学校的命运,其他小派也就炸不起毛了。至于盟友——我看我们不需要。”看到大家微微有些吃惊,赵俊良说:“春秋战国时,国与国之间重视结盟,虽然能称雄于一时,却最终还是霸主易手。这就有了‘英雄五霸闹春秋’的说法。我认为,与其称雄于一时,不若奠万世基业。我们学秦始皇,来他个统一中原不留后患。对学校里的小派,逐个收编——劝也罢,哄也罢,骗也罢,打也罢,总之不择手段。”
    赵俊良观察大家的反应,接着说:“一旦我们成了六中第一大派,我们还要留下一两个对手——最好是屈居第二的‘反到底’或是野心勃勃的‘红旗’。一来是为了有事干,能保持我们的凝聚力,不至于让一个无所事事的大派由于懈怠而垮掉。二来也是因为这次运动将来究竟要搞成啥样子谁也说不准。没了对手,别人就会说我们‘搞完了’,说不定就会将我们解散,也有可能让我们坐回教室读书——”他斜了马碎牛一眼,意味深长说:“这是很危险的。”
    “太对了!俊良,我现在最恨坐下念书。”
    赵俊良喝了一口水说:“秦始皇能统一六国,我们就能统一六中。”
    马碎牛说:“看来你真想让我当秦始皇,我可不想成为暴君。”
    柳净瓶说:“听的我心里咚咚乱跳!赵俊良,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咋野心这么大,做事这么狠毒?”水平一言不发,但她脸上的喜色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赵俊良。表情平静的难以捉摸。
    赵俊良没想到大家的反应如此强烈,觉得有些委屈,他辩解说:“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组织能生存下去?整个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战争史。前天听广播,里边有一句**语录说到我心上去了。那句话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你们听听:‘暴烈行动’,是不是和我刚才阐述的观点吻合?”
    马碎牛对于引经据典没有耐心,打断他说:“行了,行了。接着说对手的事。”
    赵俊良说:“目前看来我们的对手不少,但重要的只有两个:‘反倒底’和‘红旗’。其余皆不足虑。现在有水平班长加入,那‘反倒底’也不足虑——有一个月时间我们就能让它垮掉!”看到众人有些惊谔,赵俊良笑着说:“看看他们的司令就知道这一派的命运了。王敛翼一表人材,有勇无谋,好大喜功,爱做表面文章;是个绣花枕头。苏芳尘一腔热情却为人谦恭懦弱。这两个人能当上司令仅仅是沾了过去在学校担任大队长和团支部副书记的光。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形势了,而他们的威信也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正在逐渐消亡。说不定‘反倒底’的垮台还要不了一个月呢!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最大程度地收编它的人员。要说我们真正的对手,那就是‘红旗’。”
    “红旗?”马碎牛有些不解地说:“你还怕了倪凝露那个女娃了?”
    “倪凝露不可怕,她太讲道理了。‘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对付她这种人的法宝。”
    “‘红旗’没啥可怕的。我看还是‘反倒底’厉害。别忘了,张闻和魏子美在‘反到底’里,这两个人可是很有水平的。”柳净瓶说。
    马碎牛插嘴说:“只要咱六个在,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俩!”
    水平说:“不可轻敌。但是目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根据事态的发展以后再说吧。先讨论眼前的事。”
    柳净瓶问她:“你们班有多少人参加‘工学联盟’?”
    水平说:“二十六七个没问题。我看这样,再添几个人,把这三十个人单独编两个队,一个去会议室,一个去总务室。至于食堂那边到可以先缓一下,也就缓半天,天黑前说啥也要把咱的红袖章套在炊事员的胳膊上。布置舞台的事就让谢凯去办,他爸是木匠。村里唱戏,他经常去搭台子。”
    谢凯笑嘻嘻地点头,说:“没问题。”
    看到大家再没有别的意见,马碎牛就宣布散会。柳净瓶陪着水平去拿袖章和队旗。赵俊良去总务室领纸、领笔、领墨汁。马碎牛招集外边的同学回到教室,把人分成三队,委托了每个小队的负责人,并一一嘱咐了该注意的事项。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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