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三)
事情进行的异乎寻常地顺利。
“汉城地区工矿企业与学生联盟”在渭城的分支机构叫“工学联盟红卫兵”。司令部就扎在人民路电影院旁边的工人俱乐部里。正司令叫卫东,副司令有两个:男的叫卫彪,女的叫卫青。卫东深藏不露,十天到有八天呆在汉城,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时只有卫彪和卫青主持工作。手下有一大批精兵强将。卫彪负责发展组织;卫青负责对外搞宣传。他们在城市中学中发展的很快,短短几周渭城的城市中学就都有了他们的分支机构。这时,正是造反组织蓬勃发展的时期,初中生热血沸腾,像躁动的公羊,一群一群地拥进了这个跨地区的庞大的造反组织。很快,城市里就没了发展空间。但据总部派出的 “工学联盟” 侦察兵反馈回来的信息说,农村中学基本上还是死水一潭,红卫兵组织的现状还处在分散的、小团体主义的低级阶段。卫彪和卫青正愁如何去用“工学联盟”的观点占领农村中学这个庞大的阵地时,渭城六中——这个本市最边远的农村中学居然有一百七十多人签名并派出了他们的代表来总部接洽。他们强烈要求加入“工学联盟”红卫兵,并积极承诺:坚定不移地宣传“工学联盟”的造反观点——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卫彪毫不犹豫也毫不吝啬,当即就发给马碎牛一千八百个红袖章——这是六中全校学生和教职员工总合的三倍——和三十面大小不一、印有“工学联盟红卫兵”金黄色大字的红旗。
马碎牛当下就往左臂上套了一个红袖章,边套边说:“再给些别针。”卫彪副司令看了马碎牛一眼,说:“你倒不客气,像个造反的料。”
至于传单,眉开眼笑的卫青说话了:“只要你们能拿动,要多少给多少,但这些传单都是总部印刷的理论性文章,内容和你们学校挂不上钩。回去以后,你们要自己刻蜡版,印刷一些揭发和批判你们学校走资派的传单。”卫彪只补充了一句:“东西给你们的多。希望你们多在周围农村发展咱们的组织。”马碎牛说:“那是当然。”东西发放完后,卫彪让他们登记,并问起他们谁是司令,另外两人是啥职务。
赵俊良就说马碎牛是司令,自己是负责宣传的。
卫彪看了一眼柳净瓶问:“这个女战友是个什么职务?”
柳净瓶忙说:“啥也不是。是同学。”
卫彪邪里邪气地一笑,说:“是战友。你就当发展壮大部部长,业务上和我联系。地位吗,相当于资产阶级当权派的组织部长,负责发展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造反队伍。”
柳净瓶非常讨厌卫彪,这人眼光不老实,在她身上唰唰地上下直扫,扫的她心里发毛。心中千不愿意万不愿意干这个什么“发展壮大部部长”。但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积极热心的态度就不忍拒绝 ,只好点头应承。
卫彪开始登记。他自言自语:“马碎牛?这名字朴素到只是个符号,就像路边的一根小草,毫无进取精神。要树立远大理想,你得把名字改了。”
马碎牛抢白道:“改成啥?卫东、卫彪、卫青,你们全抢完了,我卫谁?难道叫我把名字改成‘卫奇’?”
赵俊良小声打趣:“喂牛。”柳净瓶一听咯咯直乐,把马碎牛气的直瞪眼。
赵俊良问卫彪:“参加了‘工学联盟’,我们以前的造反名称还能用吗?”
“能用,但最好不用。”
从双照下来时三人是骑的自行车。当时的西兰公路上还没有公共汽车,渭城市仅有的一路公共汽车是从火车站到电影院,一共只有四站。用马碎牛的话说:牙长一截路,蚂蚁虫一天都能打两个来回;要什么公共汽车!柳净瓶和赵俊良是骑的自家的车子。马碎牛借了体育教员马老师的自行车才得以成行。当卫彪给了他们大量开宗立派的设备后 ,三个人都犯了愁:东西不少,可咋拿回去呢?马碎牛担心卫彪小看自己这个农村中学的造反司令,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想办法。你俩在这儿看着东西。”他出了工人俱乐部,就去找第二运输公司的薛队长,希望能说服他把堆放在工人俱乐部里的东西拉回六中。没走几步,忽然看见三辆往造纸厂送完麦秸的空车停在旁边,最后那辆车上是一个小伙子。马碎牛走过去,他抬了抬胳膊,故意让那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吆车小伙看见自己左臂上崭新的红袖章,然后装出一副怒容问:“你得是红卫兵 ?”
那吆车的小伙一楞,说:“不是。农村没有这东西。”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啥是‘这东西’?”马碎牛是真怒了。
那小伙吓坏了,城里到处抓人、打人,被人在这儿寻事儿很可能连家都回不了。于是就格外紧张地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兄弟。咱农村人不会说话,你甭怪。红卫兵不是东西——”
“啥?!”马碎牛怒不可遏,他有一种打人的冲动。
“是人、是人!”赶车的小伙快速转舵才避免了一场肌肉对抗。
马碎牛心里有些平复,忽然想到拉货的事,说:“按你的言行已经够上现行反革命了——”
那吆车小伙一听“反革命”三字,吓了一跳,慌忙解释说:“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个农民,在乡下就没见过红卫兵;说错一句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马碎牛见他害怕了,有意卖个破绽说:“要想不是反革命只有一个办法,参加红卫兵、将功赎罪,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痛改前非、参加最最忠于**的‘工学联盟’红卫兵?”
那小伙子见有转机,连忙说:“愿意愿意,参加参加!不过——我刚刚入团,再要参加红卫兵,得团支部书记批准。”
“团支部?”马碎牛嘲笑道:“连团中央执行的都是修正主义路线,现在正挨批判呢,你还不赶紧退团?”
赶车小伙皱着眉头,显得十分为难。他敷衍说:“对,对。要退团、要退团——那我也得回去给团支部书记说一下呀!”
“不用说了,我批准你退团了。你现在先参加红卫兵。”
那赶车小伙子吃不准马碎牛的身份,他不明白,面前站着的这个乡下学生咋有这么大的权力,随便一句话就把自己辛辛苦苦争取到的团员称号就给免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到那儿参加呢?”
马碎牛说:“就在我这儿——你是哪个村的?”
赶车小伙说:“帝王村的。”
马碎牛暗喜,心想,帝王村和双照都在渭城的西北方向,两地南北相距也就五六里路。展颜说:“好!都在北原上,顺路。”猛然看见赶车小伙迷惑疑虑的神色,忙改口说:“看见后边那个大门了没有?那就是渭城市‘工学联盟’红卫兵总部。能直接在总部加入红卫兵够你运气的。从现在起你就是帝王村‘工学联盟’ 红卫兵司令。直接归渭城六中‘工学联盟’红卫兵领导。我就是六中司令马碎牛!你回去后拉起一杆子人造反,缺啥找我要。我先给你派个任务,这个任务极其重要,关系到咱这个组织生死存亡和‘工学联盟’能否占领农村阵地的事。”
事关重大,赶车小伙再次紧张起来,他郑重问道:“到底啥事 ?”
马碎牛不答。只是圆睁了双眼紧盯着那小伙子。见那小伙子面露怯意后才故做神秘地说 :“不要问,跟我来。”就这样连哄带吓,马碎牛顺利地把两头骡子拉的一挂大车吆进了工人俱乐部。进门时马蹄得得、鞭稍呼啸,俱乐部里的红卫兵急忙躲闪,惊异地看着这走错门的不速之客。
马碎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运输工具,使丝毫不抱希望的赵俊良和柳净瓶都感到惊讶和意外。赵俊良想问,见马碎牛直挤眼就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装东西。车装好后,把自行车压在上边。马碎牛给赶车小伙套了一个红袖章,对他说:“你坐到后边,让我来。”
那赶车的小伙有些不放心,说:“行不?这可不是当司令。”
马碎牛斜了他一眼说:“要赶上我,你还得学三年!”
当大车赶出“工学联盟”红卫兵总部时,卫彪对卫青说:“这三个人都不简单。咱们真运气!要是他们参加了别的造反组织,西北那一块就丢光了!我看以后要加强和他们联系。”
车出总部大门,马碎牛娴熟的技巧很快就让那小伙放了心,他高兴地称赞马碎牛,说:“想不到你人好,吆车的技术也好。”
柳净瓶觉得奇怪,忍不住喜眉笑眼地问:“你咋知道他人好?”
吆车小伙说:“他装了一车东西送给我,还封了我个司令,人咋能不好?”
“送给你?”柳净瓶和赵俊良几乎同时吃惊地叫了起来。
马碎牛也吃了一惊。他一边吆车一边说:“阎王爷不嫌鬼瘦!我啥时说过把这一车东西送给你了?”
吆车小伙急了,说:“你说缺啥找你要。你又把我的车吆进俱乐部,装了满满一车东西,这东西要不是给我的,我才不让你装呢!”
马碎牛说:“你咋只记半截话?对你有好处的话你没忘,偏偏就忘了你是归渭城六中‘工学联盟’红卫兵领导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是渭城六中红卫兵司令,给你派个任务,你咋没听明白?这车上的东西是要拉到六中的!”
那吆车小伙一听“六中”就更急了,说:“六中在双照公社,我在帝王公社,南北差了五六里路,我不去!”
马碎牛哈哈大笑,说:“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不要忘了,你已经犯过一次严重的政治错误了,我没有叫人逮捕你,也没有亲手把你交到造反司令部刑讯队,已属法外开恩。现在你要再犯第二次错误,我就不得不大义灭亲了。虽然亲手把自己发展的第一个红卫兵送到监狱让人痛心,但为了纯洁革命队伍、为了打击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我也就挥泪斩马谡了。”
吆车小伙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但看了看这三个人胳膊上的红袖章,又在心中估摸了一下实力,叹一口气,低下头再不说话。马碎牛只管兴高采烈的吆车,一路上唱着玄板腔也不理他。赵俊良心想,马碎牛的办法虽然蛮横,但要把东西运回去,也只能狠下心这样干。不由地对马碎牛解决非常问题时采取的非常手段很是佩服。倒是柳净瓶心中不忍,有话没话地和那小伙聊着。
大车上了二道原、赶过了陈老虎寨,柳净瓶后怕兮兮地问赵俊良:“俊良,想不到你那个一百七十多人的假签名还真能蒙人!你也真能沉得住气。卫彪看一眼签名本看一眼你,把我都瞅毛了,你到好,沉着的就像空城计里的诸葛亮。更想不到堂堂渭城市‘工学联盟’红卫兵副司令竟然是个饭桶,居然没有看出来你那个签名是假的!晕头涨脑地还给了咱一大车东西。以后要被他查出来可咋办呀?咱这算不算诈骗?”
马碎牛和赵俊良哈哈大笑。
马碎牛说:“看把你吓的。就你老实,我搭眼一看就知道,卫彪刚拿到手就看穿了是胡乱签的,只是我不明白,他咋要装糊涂,不但不不揭穿,还给咱发东西?”
赵俊良说:“他决不会当面揭穿。他需要人去为他们占领六中的阵地,即使是六中随便那三个人去,他都欢迎。照样也会送一大堆东西,反正又不是他花钱买的。如果他戳破假象,那对他们以后在六中发展‘工学联盟’红卫兵肯定不利,他咋能掂量不来这利害?”
“怪不得我看你不紧张。”柳净瓶松了一口气。
马碎牛忽然想到了别的什么,嘻嘻笑了,说:“听那个女司令叫‘卫青’,我就想:得是霍去病他舅又活了?霍去病是个英雄,戏上说他撵靼子撵的倒看北斗星!她这名字改的叫人一看就知道封建主义回潮了,这还当啥红卫兵呢?还造啥反呢?还搞啥文化大革命呢?明天我把名字该成‘卫红’,俊良改成卫皂,净瓶你就叫卫白,加上卫青,咱四个人就不分‘青红皂白’了。”
柳净瓶和赵俊良呵呵直笑。赵俊良说:“有机会请卫青到马跑泉览胜,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坟墓。”马碎牛连忙补充说:“还有她外甥的坟墓——真不知道她为啥要起这么不吉利的一个名字?这不等于是说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没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