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
文化墙贴着一副宽大醒目的对联,右侧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左侧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却概念驳杂:“基本如此、必然如此、理应如此、绝对如此!”对联像一个巨大的老虎嘴,内含着数十篇加满惊叹号的大字报。马碎牛猜测:这就是秃子说的那些针对他的文章。
观看大字报的人围得铁桶一般。有人为文章叫好,有人说是胡说八道。两种意见很快就起了冲突。争论者互不相让、据理力争,吵闹声乱成一片。
马碎牛并没有拨开人群冲到前头,而是微微一笑、止步不前,悠然自得地背着手在人群外左右踱步。赵俊良讥讽道:“咋不进去?怕了?你不是说‘必须出现在六中发生的每一个大事件的核心’吗?改变主意了?”马碎牛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指着宣传墙说:“马碎牛已经在事件的核心了,我何必多事?”
柳净瓶不安地埋怨:“得意地太早了吧?谁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好坏不重要了,出人头地已成定局。”马碎牛倒是笑得充满信心。
赵俊良暗笑马碎牛托大。
前边的争论越来越激烈,争论的群体也不止一处了。
面对越来越混乱的场面,赵俊良兼顾左右、分心二用,他紧张地采听数处传来的争论声,分辨焦点、归纳论据,最终却很让他失望。新观念带来的理论缺失大大压缩了辩论的空间,想当然的几句话说完了,面子问题就成了争论时为压倒对手无所不用其极的决定因素。
赵俊良摇头,他已经想走了。像他预计的一样,争论很快就发展为谩骂。
“反对血统论就是反党!和工作组对着干就是反革命!马碎牛自甘堕落,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马碎牛挠着头思索:“‘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啥意思?咋听着有些像‘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
赵俊良十分惊讶:居然有人指名道姓地骂马碎牛,他不走了。柳净瓶就惊得面容失色。
“放你妈的屁!血统论要是正确,马克思就不会去写**宣言,**也不会领导中国人民闹革命。请问:全世界的革命家有几个是工农出身?”
“你这是污蔑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家!”
“你才是污蔑无产阶级革命家!”
“老子家庭出身是革干!你算什么东西?”
“日你妈,你敢骂我?你大我是贫农出身!”
“贫农算个屁!革干、革军、革烈,工人、贫下中农;贫农在红五类里排名最末,只配给排名第一的革干提鞋!”
“提鞋?我先让你尝尝鞋底的滋味!”
接着就是乒乒砰砰的殴打声。周围那些乱糟糟的面红耳赤的争论声戛然而止。人们纷纷惊呼:“说理麽,咋打开人了?”
马碎牛再也没心置身度外了。他扒着别人肩头、踮起脚尖往里看,看到六八级丙班的苏平娃骑在六六级乙班体育委员郑浩然身上抡起鞋底乱打一气。
郑浩然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他也常以此自傲。因为他的原因,身居偏远农村的六中学生这才知道在高贵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之上尚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革干阶层。家庭出身异于常人,郑浩然便有了鹤立鸡群的自信。但他身体欠佳,长的细胳膊细腿,马碎牛曾多次问过体育教员马老师,为什么让他当体育委员?马老师却笑而不答。
苏平娃自幼拾粪,行走乡间耳闻目濡,行为语言皆粗俗不堪。马碎牛评价他是粗毛大骨头、嘴比沟子臭。一身的蛮力,头脑迟钝,爱认死理。看到这样的人为自己辩护,马碎牛又气又笑。正待挤进人群拉架,六六级乙班班长张闻却抢了先。他一手一个分别拉起了苏平娃和郑浩然,双手一分把两人推开,劝道:“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住手!有理不在声高。既然你俩看法不同,何不采取文明措施、另约时间来一场全校范围的血统问题专场辩论会呢?靠打能解决认识问题吗?”有人拉架,郑浩然胆壮。他一扑二扑作势还击,却怎么也挣不开张闻当胸抓着他的那只手。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张闻提出另约时间辩论,这恰恰是他的长项。郑浩然见好就收,再也不作势还击了。但他恨气难平,隔着张闻骂苏平娃:“脏猪疯狗,除过动手你还会干啥?知道不,这恰恰证明你长着一副猪脑子!——你连提鞋都不配!”苏平娃怒睁二目,势如猛虎扑了过去,日娘带老子,不住口地骂粗话;险些儿把张闻推倒。六六级丙班的班长魏子美急忙扶住张闻,两人合力才拦住了他。魏子美劝道:“都消消气。理论上的事只能靠说理解决,世上没有辨不明的道理。与其在这儿动手,不如抓紧时间翻书看报、查找资料,辩论时也不至落败。”看到两人渐渐平静,骂声渐歇,魏子美进一步提议说:“搞清血统论是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战役,十分必要。我看就用课桌在这儿搭个台子,只要是六中学生,人人都可以上台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再动手打人了,谁打人就把他撵下去!”大约是挨打后心里憋着的怒气无处可泄,郑浩然抓住机会再次挑衅:“那些长着嘴只会在猪槽里寻食的人就没本事上台!”张闻生气了,斥责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你要嫌我多事,我和魏班长就走了,你俩接着打吧。”郑浩然再不言语。谢凯笑嘻嘻地说:“我负责搭台子,就是十来个课桌的事;保证明天早上完工。——辛苦事小,就怕没人敢上去。嘿嘿。”“放心吧,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呢。”六六级丙班体育委员王敛翼信心满满地说。
马碎牛一直留意着郑浩然。对于郑浩然把他比作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感到费解之外也耿耿于怀,那心中就翻腾着数十种报复手段。郑浩然体格不济,遭到苏平娃暴打后头晕目眩。张闻把他拉起来时依然脚下不稳、十分狼狈。借着张闻拉架的机会骂苏平娃几句,多少出了些恶气。张闻走了,他也缓过劲来了,高昂着头,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当他漫无目标地向周围看去,猛然看见马碎牛近在咫尺且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时顿时慌乱。他吓得往后闪,含糊其辞地说:“我是对事不对人。”马碎牛抢上一步勾肩搭背故作亲切地说:“我思想落后脑筋迟钝,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听说谈心是个好办法,一对一,不伤面子,也容易接受。走,咱俩到没人处谈心去。”郑浩然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向下一缩,挣开马碎牛的胳膊,挤开人群就跑,周围笑声一片。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文化墙前只有十数个人还在认真看大字报。
对于涉及自身声誉的文章马碎牛看得格外认真。他想不到出于同情和怜悯把石松送到医务室这件小事居然能够很自然地与极为凶险的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挂钩。文章分析的入骨三分,其中有一段话更是让马碎牛心中窝火。“当代表两个阶级的殊死斗争进行到关键时刻,马碎牛出手了!他的拳头挥向了谁?他又出手帮助了谁?这一打一帮,绝非偶然;其阶级取向,岂不发人深省?”马碎牛越过大段带有暗示性的议论,直接去看大字报的作者。他在满布支持和反对、言简意赅却也不乏粗俗下流的简短评论和签名中找到了倪凝露三个字。
“俊良,倪凝露是哪条街道?”
“街道?哦,”赵俊良笑了。“六六级乙班学习委员。”
“女生?”
“女生。”
“她大那个驴仔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