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小美
你不是雄子叔(2)
一抔黄土,两根蜡烛,三柱清香,几声吆吼。花婶子就这样走完她极其简单的一生。这种简单只是下葬的简单,连简单的祭祀仪式、下土仪式都没进行。仿佛她不是黄家寨的媳妇,而是流浪乞讨的孤魂野鬼。听村子里的男人们说,这算不错了,如果是解放前,下葬地儿都没有。孝感县有个说法,死人入土为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死后当然葬在婆家,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倘若不守妇道,有个三长两短一命呜呼,婆家不择地安葬,娘家也不会收留,只能抛尸荒野,死者的魂魄也只能四处游荡,不能投胎转世。这是何等的歹毒?难怪黄家寨有人说能埋葬花婶子,算是天大的恩赐。
几个男人挥着锄头,握着铁锹,叼着香烟,说说笑笑表情轻松地垒起一堆坟茔。这堆黄土不高,半米左右,直径为1.5米。既没立碑,又不燃鞭。仿佛不是办丧事,而是送走一个遭人厌恶的瘟神。我站在后山的顶部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那几个男人把坟头修完,我才真正意识到,花婶子真的没了。记得从前的花婶子,寡言少语,很少出来走动。偶尔出户干活,也能勾着男人们的眼光。她挺起饱满的胸部,扭着纤细柔软的腰肢,袅袅地走着,背后的男人拼命地咽着即将流淌的口水。花婶子就是黄家寨最独特的风景线,清艳脱俗,风骚迷人。现在随着男人们拍土的结束,一切恢复到原来的平静。花婶子曼妙的身姿,温柔的话语,俊俏的脸蛋都化为香烛上空的青烟,随风殆尽。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我突然记起《红楼梦》中的诗句,花婶子恐怕就是林妹妹锄下的鲜花,当掩没在泥头中时,便香消玉损,只留下旁观者的幽叹与无尽的感伤。
掩埋结束后,几个婆子悄悄带来花小美。这场残酷的下葬才有一丝人间的情义。
“妈妈,妈妈,是谁这么狠心啊?把你埋在这里?是谁这么狠心?都不告诉我啊!妈妈,你不该啊!不该留在这里啊?妈妈……”
几个婆婆站在远处,悄悄掀起衣角擦拭眼泪。
“妈妈啊!我的好妈妈?你怎么会死啊?我不该离开你啊?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啊我的好妈妈!是他们拉走了我啊!这到底是谁干的?我妈妈她不会死啊……”
花小美趴在坟堆上,嚎啕大哭。由于悲痛欲绝,后悔万分,她把脸贴到泥头上,小小的脸蛋全部是乌黑的泥垢。她一边数落着自己的不是,也数落着别人的不是,一边把手插进坟茔的泥头深处,看样子是想把妈妈给拽出来。
这重重的打击早已超出花小美的承受范围之外。
小小的她说着不是小小的她能够说的话。
母亲的离世,让花小美在顷刻之间变得成熟。
哦,我的妹子,小美,哥来了。哥带你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我满脸是泪,不知不觉地走向花小美。
“妹子,别哭了!我们走!”
小美扭头,楞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哥—— 我妈不该死啊?”
“死了,就不会活过来,哭也没用!”我用手捧起小美满是泪痕的脸蛋,镇定地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
“那我怎么办?”
“有哥呢!”
“妈妈!妈妈!你不该丢下我啊!”小美又趴在坟头上哭喊着。
“走!走!”
我使劲拽起小美。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走走走!我像老虎一样发威,吼叫着,拽着小美就跑。
我们像癫狂的小牛一样飞奔,跑向后山的密林中。周围的婆子婶子叔叔都睁大眼睛看着,仿佛看一对天外来客,看两个不合乎情理的小怪物。
跑跑跑。只有用奔跑的速度,才能把伤心绝望无奈恐惧扔到身后。
远远的,远远的扔到身后。
其实人的一生,很多事情,也只能用奔跑的速度来解决。奔跑是拼搏,也是后退;是冲击,也是躲避;是争取,更是谦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