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谁偷了我的柴?”吃完早餐树厂的人都出工了,李明君在用彬条搭成的简易床躺下,刚想休息一会,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惊得他一骨碌爬起来。他朝树厂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妇人拿着一把柴刀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明君,你看到我的柴没有?”
“没看到!”
“讲鬼话,你会不知道?我的柴就放在你们树厂边,你们烧没烧,自己心里清楚。”
“谁会烧你那几根烂柴?就是没得烧也不会烧你的。”
“咦,讲得那么难听?问你一下都要不得啊?”
“什么人你不能问,你偏问我?我敢赌咒,我要是烧了你的柴,我就不是人。”
“要得!你李明君做事说话能到这份上,我服了你!”
“是要得!比起你来我差远了。你没看见,就不要乱讲!”
那个妇人碰了一鼻子灰,忿忿地走到下面的公路上,一路上“封门,倒蔸”地乱骂个不停。俗语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但对于这个妇人,李明君是丝毫不让的,相反,今天他还感到十分痛快。他有这种心结,是从他幼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刚才和他吵架的女人就是堂妹李玲玲的母亲赵利英。这个厉害的女人,是向阳村有名的“母夜叉”,一年不知要和别人打闹多少回。早几年和她大嫂为争一点家产,竟将一担屎尿浇到自家的神龛上。在李明君十岁那年,两家为争一块地,她发疯似的冲进李明君的家,砸坏了桌椅板凳,还打了李明君母亲几拳。李明君三兄弟长大后,赵利英的态度收敛了不少,但“侵略”的本性还时不时流露出来。早几年,李明君读书回来后又教了几年书,多少还有一点涵养,何况堂妹李玲玲又和龙小翠玩得来,他一般还是尊重她的。但自从去年他没有代课之后,为赚取一点钱进了树厂,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巨大的失落感使他变得暴躁和粗野起来。如今看见她来挑衅,心中复仇的火焰陡然间燃烧了起来。
李明君看见她下了公路,才恨恨地“呸”了一声,到树厂的大灶边,挑了两个黑色塑料胶桶,朝右边的水漕边走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在东山岭上升起一竿子高了。树厂四周都是高耸的大山,太阳仿佛离山顶很近,天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山上高大的杉木全被砍倒剥皮,一条条白花花的躺在枯黄的杉叶中间。山岭上的民工们正忙着用刀打杈枝,将劈尾的干树顺着溜路往下放,“轰隆隆”的溜树声在山谷里回响着。
今天他不用出工,因为煮饭的大师傅有事回家,工头就让他代煮一天饭。他原本想先美美睡一觉的,不想被赵利英吵得没有了心情,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对待她的。现在他睡不着了,干脆就先担两桶水回来准备做午饭。
李明君来到水漕边,将一个胶桶放到竹简上接水。水流只有小指大一点,装满一桶要十几分钟。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上,等着桶把水载满。在这空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叨在嘴上,狠狠地吸几口,将烟雾吐得四处弥漫,这时他的心才慢慢平定下来。
他现在进的树厂就在向阳村背后的东山岭,这是目前村里唯一没有分开的山林,绵延几百亩。但向阳村并没获得多少实利。因为这里是在二十年前村里与乡政府的联营山,乡政府占八成,村里才占两成。为此事村里的老百姓意见很大,都怀疑之前的老支书收受了好处。本来乡政府还不想让向阳村的人来做工的,但在村民的强烈抗议下,只好发包了一部分给向阳村,由陈小毛当包工头。现在村里只要是能做一点事的都来混几个工时,多少挣两个工钱。人员里劳力有强有弱,也引发很多矛盾。
李明君望着对面山上忙碌的民工,有点怜悯地捏捏自己皮包骨头的身子,扭扭有点酸胀的腰背,不由得呻吟了几声──进树厂太累了!本来他就干不了重活,可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啊!自从2000年全省取消代课老师后,李明君心中就一直很失落。不管怎样,他对这份职业还是有感情的,而且他也只能做这种只动脑筋的轻松活。现在要他回来耕田耙地,那不等于在服苦役吗?但他很快又屈服于这个现实。他现在隐约有点相信命运了,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本来就是,他的祖辈都是农民,就算他多读了几年书又能怎样?若是前几年考上大学,那时国家还包分配工作,那还有点希望,但现今大学生都不包分配了,他不做农民又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只要做好春耕秋收,其余大多时间都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见的,向阳村就有几户靠种田养猪搞副业,家道兴旺着呢!堂哥李明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既然回来做农民,也要做个出色的农民!
李明君谋划好了,除过先种好家里分的田地,趁着还没人小孩子,自己还要去赚点钱做生意。以后有了小孩子还没一点钱,日子难过哩!
“对面女仔看过来,哥哥砍树做成排,排头让给妹妹坐,夜晚要你暖被盖。
对面女仔看过来,哥哥砍树要起屋,建起屋来给谁住,妹子心里最清楚……”
对面山岭上,一个汉子拉开破锣似的嗓门唱起了山歌,结尾一句时,大伙都齐声喊出“喔嗬”的号子,粗狂的声音在山岭间回荡,似乎大地都在歌唱。李明君的眼角有点湿润了,他似乎看到他的祖辈当年生活的场景,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李明君提了一个菜篮往家里赶。因晚餐没有了小菜,包工头陈小毛叫他到向阳村买点,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心里也很感激他。他知道陈小毛这样安排,是因为有两个小孩在他手里读过书,他曾尽心教过他们。
李明君走到自家的门口时,只见李老太拄着一根拐杖站在禾场上“噢噢”地叫着。
“奶奶,你在做什么?”
“是明君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刚才你的猪翻栏跑出去了。你老子老母亲不在家,我又看不见……”
“小翠呢?”
“可能在玲玲家里。你不在家,她大多数日子不守屋,晌午也很少回来。这猪是没喂,饿了才翻出来的。”
“混帐东西!”
李明君气呼呼地丢下篮子就去找猪。他下了禾场向堂妹李玲玲家跑去。李玲玲的家实际是紧挨着李明君家的。因隔了一道墙和一道篱笆,所以到她家还要朝南边走一段路,先到李明清家里再绕上去。李明清的家门口就是李玲玲家的菜园。他刚走到菜园边,看见一只满身是粪的架子猪,正在用嘴“呼哧呼哧”地拱着篱笆外面的土。李明君一看正是自己家的那只架子猪,便忍着火气“啰啰”地唤着它往回赶。谁知这猪一见他,像见到鬼一样,惊得撒腿就跑。李明君的火气陡地冲到头顶,他操起一根棍子,嘴里不干净地骂着,追上去就是一顿猛打。那只架子猪受到攻击,慌不择路,一溜烟朝李玲玲家的菜园冲去,撞倒了篱笆,在满园子是茄子、豆角的地里东奔西跑,将一园的蔬菜践踏得东倒西歪,烂了一地。
“要死了哟,哪个的猪跑到我菜园里来了?”
从李玲玲家里传来赵利英惊慌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玲玲母女俩和龙小翠纷纷从堂屋里跑出来朝菜园里看,一见到是李明君,赵利英立即横眉竖眼地尖叫起来:“怎么搞的?”
“龙小翠,你打摆子去了?啊?晌午你猪都不喂?现在犯了别人的东西,你来赔!”
李明君故意将音调扯得很高,训斥着龙小翠。他知道不对龙小翠凶点,赵利英是不会放过他的。果然赵利英转头对龙小翠说道:“你快把猪吆出去,再慢点这菜就被糟蹋完了!”
“还不快点?”李明君看见猪在菜园里乱窜,心里竟升起一股快意,嘴上却更严厉地斥责着龙小翠。龙小翠也气得脸色发白,将手里的牌撒到玲玲的怀里,飞快地朝菜园里跑去。两人东拦西挡,好不容易才把那头架子猪赶到猪圈里。李明君铁青着脸关栅栏,龙小翠自知理亏,忙去打了猪食来喂。那只猪大概是饿慌了,一看见猪食没命地吃将起来。李明君还不解恨,拿着棍子又去抽打着那只架子猪。可怜的猪痛得退后几步,又冲上前来抢着吃──它的确饿坏了。
“别打了,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回来了?”
龙小翠拉住了李明君的手,心虚地看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来看看,哪晓得碰上猪出栏!”李明君没好气地回答道。
“莫生那么大气,今天是玲玲回来了,我才去耍了一下。”
“耍!耍!耍!你就晓得个耍!我警告你,以后没事少到她家里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在家里闷得慌,电视都没得看。”
“史兰花他们不是有吗?”
“我才不去他们那里,你不知道她对我们有意见?”
“那你就天天守在别人家里?猪都不喂?”
“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不再出这种事了。”
李明君这才气消了些。龙小翠又问:“你回来有什么事?”
“回来买点菜。我们家里不是有好多么?”
“是有。今年辣椒茄子结得凶,我在家里根本就吃不完。只是现今小菜不值钱。”
“卖一点是一点,总多两个钱。”
“能不能买一点玲玲家里的?我们家的猪绊倒了她家不少的菜。”
“你还顾着她们?你安的什么心?”
“没有,都怨我,好不好嘛?”龙小翠拉着李明君的手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李明君被她说得心软了,只得点头。
“啵!”龙小翠顺势在李明君的脸上亲了一口,双手勾住了他的头:“我们去睡一下!”
“大白天的睡什么?”
“你是个死人?”
龙小翠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脸上飞起了红晕,李明君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抱起她朝房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