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泷泊县城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东临潇水河,西靠大青山。 山上是一片大森林,中间用白桦树种出一排“绿化祖国”的字体,县委县政府各部机关单位就在西山脚下。计生办就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外面看,这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
李木青带着龙小翠走进计生办时,时间已近中午。办公室内,一个戴着眼镜,身躯肥胖的男人正低头在文件上写划着。李木青连喊了几声“杨主任”,那个男人才抬起头,见是李木青忙站起来,热情地握住李木青的手,说道: “原来是木青哥,请坐,请坐!”
李木青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指着跟在后面的龙小翠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儿媳,今天来就是想要你帮一下忙的。快叫杨叔叔啊!”
“杨叔叔!”龙小翠娇怯地叫了他一声,杨主任随口应着,推了推近视眼镜,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让他呆住了──他万没有想到,李木青带来的这个儿媳竟然这么耐看。但见她脸似葵盘,眼若深潭,发如乌丝,身段如白杨,一脸娇艳,未语就让人心生万般爱怜。
“真是老话讲的:‘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山旮旯里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便宜了李木青的儿子了。”李木青的大儿子他见过,长得并不怎么样。他为这个姑娘感到惋惜的同时,又想道:“这个李木青倒是不怕人说闲话,带着儿媳妇乱跑,莫不是扒到了灰?”
一想到这,他差点笑出声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大声对在外面洗车的司机喊道:“小袁,下班后开车到‘翠雾山庄’吃饭,我要招待客人。”
“那怎么好?”李木青有点受宠若惊地说道,“该是我请你们吃饭才是。”
“木青哥,别这么客气。我们每次下乡都吵烦你们,到这里,我请你是应该的。”
司机小袁把汽车发动起来,几个人钻进了轿车里,不一会儿,轿车缓缓驶出了计生办,沿着斜坡溜向县城的主街道上去。车子在县城主干线107国道上转了个弯,向南驶去,经过泷泊大厦又向左拐,到了一条偏僻的街道,才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翠雾山庄”酒店。龙小翠在路上听说这个老板是县委领导的亲戚,这里经常接待的是县里大大小小机关里的干部。
龙小翠随着杨主任一行人走进了酒店,早已有一个女服务员迎上来,笑盈盈地把他们引到餐厅里,只见里面装修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桔黄色的旋转圆桌上摆着乳白色兰花图案的玻璃杯,小瓷碗,细颈白釉壶。大家拣一张桌子落座,服务员小姐给每个客人面前泡了一杯“阳明山”茶。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一袭粉红色旗袍的服务员,左手托着菜谱右手拿着一支圆珠笔,朝餐桌边走来。看来她和杨主任熟悉得很,径直走到他面前,面露笑容要他点菜。杨主任正和李木青聊得起劲,便指指司机,小袁心领神会,拿过菜单不慌不忙地点起来。
“木青哥,你答应挖给我的仙茅草呢?”
“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李木青赶紧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把茅草根样的东西,递给了杨主任。“我挖了两天,都洗洗干净晾干了,现在浸酒最合适。”
“哎呀,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我正需要它呀!”杨主任一脸的兴奋,拿着仙茅草湊到眼镜边细细地观看。这就是民间传说的一种可滋阴壮阳的草药,叶子像茅草,根像人参。杨主任常年出差在外,难免常享受些“额外服务”,只是近来在那方面力不从心。他下乡时听李木青说可以弄到这种好药,效果显著,心中十分高兴,无形中对李木青的来访热情了几分。
李木青此次来找他,他早已知道来意,这使他感到有点为难。计划生育是国策,在这个问题上,领导干部是“一票否决权”,他可不敢拿这种事来做人情。但他在官场里滚摸摔打了十几年,已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他先是热情地招待他们,心底里根本没有诚心去做,他想到时找个借口敷衍了事。但他见到龙小翠后,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笑容满面地找龙小翠说话,问长问短。李木青看见他对儿媳妇这么关心,心中暗自高兴,心想今天的事看来是有希望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酒菜,龙小翠不喝酒,杨主任就吩咐服务员给她拿来两罐饮料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过就是一些常见的鸡鸭鱼肉,杨主任经常吃这些东西,因而他不大动筷子,只是热情地劝李木青和龙小翠公媳俩吃。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蛙汤来,众人都拿起了筷子,只有龙小翠看着山蛙浑身的疙瘩皮就恶心,不敢下筷子。
“小翠,别怕,撕了皮吃。这可是好东西,难得吃上哩!”杨主任似乎早就看出了龙小翠的顾虑,在一旁指点她。龙小翠依言撕了一条腿,把皮褪了,放到嘴里一嚼,又甜又嫩,果然好吃。
“喝汤,营养全在汤里面哩!”杨主任又为她盛上了汤,手不时地拍到龙小翠的身上。她显然对杨主任的过份热情有点拘谨不安。而李木青只顾着自己喝酒吃菜,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看见一桌的好酒菜,又岂能错过?几杯酒下肚,他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撅起嘴“吱溜吱溜”地喝着汤,让杨主任任眉头直皱,但他又不便明说。
“木青哥,我们再喝两杯!”司机小袁不停向李木青敬酒。
“不能多喝了,我们还要赶着回去呢。”
“哪能不喝哩!现在不是流行一首顺口溜吗?我背给你听听:小小酒杯本无罪,人人喝到躺着睡;喝得儿子不认爹,喝得老婆背靠背;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说:该喝也得喝,不喝也不对!”
“哈哈哈!说得好!”李木青大笑起来,头脑已有点晕晕乎。
龙小翠早就下了席,被服务员引到了休闲室看电视。杨主任看见李木青已有几分醉意,便示意司机陪着李木青,自个儿摸到娱乐室里去了。
龙小翠正在看着电视节目,看见杨主任来了,出于礼貌,她朝他微微一笑,谁知这一笑,竟把他的魂儿给勾去了。他借着酒力,一屁股挨着龙小翠坐了下来。龙小翠赶紧向沙发边移动一点距离,他又挪动硕大的屁股挨她更紧了。龙小翠本想发火,但想到有事求他,心中只好忍一忍。
“你今年才多大?没二十岁吧,这么年轻就想结婚生小孩了?”
“生小孩子倒不着急,主要是先要打出结婚证来。”
“要我帮忙也可以,”杨主任笑嘻嘻地说,“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龙小翠本能地提高警惕。杨主任一把捏住她细皮嫩肉的手,嘴就往她脸上凑。
“你不要这样,不然我要叫人了。”龙小翠挣脱他的手,低声叫起来。杨主任脸一下白了,酒也一下醒了许多。他连忙借口说喝多了,走到外面去找李木青去了。他走到餐厅里的时候,看见李木青已伏倒在桌子上了,听见杨主任喊他,他抬头说还要和他干杯。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着上班哩!”杨主任内心充满沮丧,脸上却堆着笑,又对着司机说,“你去结账,要开发票,月底一齐报销。”
“那我儿子,儿媳妇的事怎么办?”
“我先去通融一下,有了准信再通知你。”
杨主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吃完晚饭后,李明君就走到父母的房间里。李木青在摆弄着那台旧电视机,不安分的孙子晶晶在床上爬来爬去,黄玉珍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看着他,怕他玩出什么意外。
“爸妈,和你们商量个事……”
“什么事?”
“她又有小孩子了,已经有四个月了……”
“怎么又有了,不是上环了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环掉了。”
“那可怎么办哩,手续还没办好哩!”
李木青”啪”的一声关掉满是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点了一支烟在床沿边坐下,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们得想办法把它生下来。”
“这事不能乱来!我还是妇女主任,自己家的事都管不好,怎么去管别人哇!”
“她原来引产了一个,这个无论如何也要生了。”
“你莫犟,你是读过一点书的人,又不是不懂法?”
“你们就是胆小。”李明君生气地说道,“白果村龙支书的儿子是我同学,他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可他们前不久又拿到了二胎的准生证。”
“人家是人家,我们怎能和别人比哩!为你们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也没少跑腿。现在想要办好事还要花钱。你也知道,勇勇在外面瞒着我们搞传销,我们欠信用社的钱,现在想借点钱也借不到。”
“那怎么办?”
“去刮掉吧……”
“不行,她原来已经刮掉一个了……”
“只能这样了,家里再经不起折腾了。再说小翠现在还年轻,只要注意保养,刮一两个是没事的……”
“不……”李明君难过得在父母面前抽咽起来。
第二天早上,李明君还是带着龙小翠朝县城赶去了。本来两人坐班车就可以进县城的,但龙小翠赌气不坐,一定要自己走到河边渡河再到县城。
走到庙坪就是下两里的山路,李明君和龙小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半山腰上就可以看到脚下青青的河水,来往的船只开动的马达声在山谷里回响。两岸都是已长成林的杉木林,但现今这里的杉木大多已变得焦黄。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前两年电站引进了一座炼铝厂,开工时释放的毒气导致。为此事,向阳村和对面的向西村联合起来向县环保部门、县委县政府投诉,但一直没有结果。当时这家铝厂还将污水直接排放到水库,导致下游灌溉、生活用水遭到污染。下游的村庄人多势众,反映到了市里和省里,炼铝厂才做了污水处理工程。
龙小翠在山路上一蹦一跳的专往陡险的地方走,害的李明君一惊一咋的跟着。等他想去拉他一下,却被她狠狠地甩开。李明君知道她在赌气不愿去打小孩,只得陪着小心,受着她的冷眼。正想着,一阵蓝烟飘过来刺鼻的臭味,龙小翠咳嗽起来,李明君不禁皱起了眉。
渡过河后就到了坝头上,那里有几部车在等客。李明君拉住龙小翠说道:“下去还有十多里,我们要走大半天呢?你身体要紧,我们还是坐车吧!”
“你还知道我的身体要紧?那你就别打这个小孩啊?”
“你也知道,爸妈已经尽力了,没办法啊?”
“那都是借口!只要我们坚持生,大不了躲出去。你就是没用,什么都听你爸妈的,你有没有替我想一下?小孩这么大了还去引产,我不痛啊?还有小孩刮多了,以后我还能怀小孩吗?”
“妈是妇女主任,她不能带头违法啊……”
“别提他们了,小孩是你们李家的,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不坐车,你自己坐车去吧!”
龙小翠说完头也不会的自顾着朝前走了。她走了一阵子,感觉到后面没有了声响,连忙回头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她肺都炸了。原来,李明君落在后面好远,好像一只瘟公鸡耷拉着脑袋,在那里低低的啜泣着。
“这个没用的男人!”龙小翠在心里骂道,“这么没出息,还哭哭啼啼的。”她这时多么希望他能拿出个男人的气魄出来,不让她打掉这个小孩。只要躲着生出来,哪怕是吃再多的苦她也不在乎。可这个男人竟没有这个胆。
此时的李明君在干什么呢?原来他是跟在龙小翠的后面,心事重重。他沿着坝基往下走是一个弯曲的转折,然后就看到大坝了。现在不是丰水期,七孔闸门都紧闭着。坝基下的那个铝厂正冒着浓烟,锈黄的污水从沟渠流下来,沟渠两边杂草变得枯黄。沿着很陡的坡路下到坝底,就是电站办公楼和几栋高高的宿舍大楼。这里的建筑比县城的都还要好,李明君心想可能这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了。
快中午的时候,李明君和龙小翠终于赶到了一家私人诊所。这还是乡计生专干蒋爱琴介绍的。这是一家简陋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白色的单人床,白色的床单上有很多黑色的污渍,想是之前在这里动手术的人留下的。
李明君和那个约40多岁的中年女人说明来意,她看看龙小翠,然后将手术器械消好毒,将李明君留在门口,关上门就开始给龙小翠动手术。
一件冷冰冰的器械将龙小翠的下身撑开,让她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她本能地抓紧了双手,双脚想要并拢。
“不要怕……”那位中年女人对她说道,紧接着一根冰冷的器械伸进了她的子宫,只听得“吧嗒”一声响,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使她喊出声来,一身乱动起来。
“她这个小孩有点大了,我一个人可能弄不了,你进来帮忙一下。”那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叫李明君,李明君慌里慌张的赶紧跑了进去。
“压住她,别让她乱动!”中年女人对站在一旁的李明君下了命令,他只好用双手紧紧扳住她。手术刀在子宫里面搅动着,龙小翠就感觉到像什么东西撕扯着她的肉块,痛得她五脏六腑都好像错位了。
“啊……”龙小翠全身颤抖,痛苦地喊出声来。医生迅速地夹出一个圆滚滚的、血淋淋的肉块出来,李明君一下惊呆了:那是个小孩子的头啊!这是一个已有三个月生命,但它尚在襁褓中就被扼杀了,一阵痛楚袭上心头,倾刻间他的泪水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