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阳村是五岭乡最南边的一个村庄。 这个座落在半山腰的村庄原名蒋家岭。解放前,这里的原住民基本上都姓蒋,那时蒋家还有两户地主。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蒋家两户地主被抄家批斗,族里人死的死,逃的逃,竟没剩下多少。
    五十年代后期,在苏联的援助下,泷泊县建起了全省第三大水电站──泷泊水电站。泷泊水库就建在向阳村的脚下。因建水库,原先居住在河边的人家陆续移民到蒋家岭来。这个只有三四百人的小村庄,竟有蒋、李、赵、陈、唐、许、周、杨等十多个杂姓人家。
    说到向阳村,它的名字还有一段来历哩!解放前这里叫蒋家岭,解放后,许多地名都改了。五岭乡下辖十一个自然村,有几个村名就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如“五星村”,“前进村”,“团结村”等。向阳村是本村最有威望的蒋祖德先生给取下的名字。他说,我们蒋家岭这个地方,日头从早晒到晚,“向阳村”这个名字最好了。
    蒋祖德老先生是向阳村为数不多的几户原住民。他的父亲逝世的早,留下他和老母亲靠几亩田地过日子。解放前,他在本族设的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他头脑灵活,记性好,几十年积累下来,他基本上精通了本地的习俗礼仪。他还擅写楹联,对风水也略有研究。解放后,因他家属中农,又有文化,便在村里做了会计,倒也没出什么差错。他是本村的专业司仪,方圆几十里,他的名声在外。每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李明华和史玉兰结婚就是他主持的。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健壮人,过两年就快六十岁了,还相当于一个壮年劳力。他的嘴唇呈半月形,眼袋很大,脸上皱纹横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稀稀拉拉的呈灰白色。许多人暗地里说他这是“扫帚眉”。据说,他母亲也长着这种眉相,所以丈夫被她克死。旁人没人敢娶这种“扫帚星”,他母亲也一直未改嫁。蒋祖德原不信这个邪。不过先前他娶了两个老婆,竟没一个开怀生养,先后都和他离了婚。后来,经李明君的奶奶牵线,结了第三个老婆。这个女人和李老太太是亲戚,先前也结过婚,生了四个儿子。后来两人感情不和也离了婚。这个女的嫁给他时带了最小的一个男孩来,蒋祖德也算是有后人了。
    蒋祖德因自己没有亲生儿子,对这个养子倒是十分宠爱,养子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他。不过好景不长,在养子十五岁那年,第三个老婆也因病而逝。他这时才似乎相信了他自己的命硬。前几年,他遵循某个算命先生的指引方法──以毒攻毒,再娶了一个比他少十多岁,离了婚且无生育的张巧英,这几年来竟相安无事。养子于前年结了婚,去年给他添了一个孙子。今年两口子把刚满周岁的孙子丢给了他们,去县城说是办什么公司做生意去了。
    今天蒋祖德刚从县城赶回来,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皮包;右手提着装有几瓶杀虫剂的塑料袋。不管走多远路,他一直没换过手。因为黑皮包里装有他买给孙子吃喝的糖果饮料,他怕换手提后,吃的东西会遗留农药味。现在正是梅雨季节,接连一个多月都没天晴过,插在田里的禾苗都沤出病来了。这两天天气好转,他今天特地赶到县城买了药回来,准备明天好去杀虫。
    今天他到县城办的另一件事,就是“考察”了一下儿子蒋小波办的公司。一看后他心里就不踏实起来,难道这就是拿走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办的公司?原来所谓的公司,既无办公室,也无摆货架,只是租住着一间低矮的房子,里面放着一些“芦荟矿物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蒋祖德不禁疑惑地望着蒋小波夫妇俩,蒋小波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别操心,我们赚到了钱,你等着享福就是了。”
    “败家子!”蒋祖德在心里暗骂道,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倒是他的媳妇袁淑梅不恼不愠地向他说这是传销公司,还是他亲哥介绍给他们做的。并说他哥已是“翡翠”级人物,每月领二千多块工资,而且以后还更多。蒋祖德还是不信,袁淑梅又拿出从总公司汇来给他哥的工资条给他看。蒋祖德这才将信将疑,心想也许还真能赚钱呢!
    蒋祖德在向阳村还算是个有能耐的人,给村里当会计时,钱米方面还没有像别人那样为难过。这几年种生姜、砍伐杉木还存了一点钱,但大多数都被儿子以“做生意”的名义挥霍掉了。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呀!但他又不能不给他钱,真把养子得罪了,他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后还指望他来养老呢!
    蒋祖德从河边爬上庙坪,就看到了自己居住的蒋家岭。虽然向阳村的名字是他取的,可他更愿意叫它的原名。毕竟这是蒋家祖宗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啊!
    庙坪在向阳村的南口上,解放前庙坪有一座庙,里面供有菩萨和龙王。但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被一群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给砸了。砸庙的时候,他也看见了,当时他的心里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眨眼几十年时间就过去了。
    庙坪如今已是杂草丛生,透过荒芜的庙坪可看到残垣断石,青砖碧瓦。这些东西在解放前可是稀罕的建筑材料,解放前本族地主家蒋世才在这里建房时才盖了一座青砖瓦房,解放后成了向阳村的第一座学校。因门口没有宽阔的运动场,后来学校迁往李家湾后,他就从村里将它买过来,重新修缮一番,如今也算是向阳村不错的房屋。
    蒋祖德挑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拿出一包“潇湘”牌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上。他刚吸几口,一个高大的汉子背着喷雾器朝庙坪边走来。
    “玉德哥,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找你呢。”
    来人正是向阳村的现任支书李永合,住在向阳小学的东北方,和李明君家隔开不过100多步的距离。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方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头发有点卷,向后倒梳着,露出光亮的前额。他径直走到蒋祖德身边坐下,蒋祖德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你今年的禾苗长得好?”
    “好个屁!”李永合拿过蒋祖德的烟点上火说,“化肥施多了,禾苗青过头,都伤了稻瘟病。你看我现在不是在喷农药么?”
    “谁让你以公谋私,将村里白果基地的化肥拚命往自家田里施哩?”蒋祖德心里这么想,口里却说:“今年雨水多,禾苗容易伤虫子。我今天也买了几瓶农药,明天也要把禾苗喷一喷,杀一下虫。”
    “唉,你家小波在哪里?听说开了一个什么公司?”
    “哪里是什么正经生意?依我看就是个皮包公司!他们说是搞什么传销,我看纯粹是哄人的,搞不好他自己都要坐牢呢!”
    “玉德哥,这你就不懂了,现今搞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是要冒些风险的。像你我死守在家里种点田地有什么出息?”
    李永合见蒋祖德不吭声,又问:“你家小波什么时候回来?”
    “他东一天,西一天的,谁知道?你找他有事?”
    “哦!是这样,我家红英念中专毕了业,现今在家没事做。听说小波搞传销很赚钱,什么时候也叫他把红英介绍去。”
    “你当村支书的也信他那些?我是没办法,才让他去瞎折腾的。”
    “我看小波是个有头脑的人,不会去做亏本生意的。他脑筋好使,我看他会大有前途,我还想发展他入党哩!”
    蒋祖德苦笑了一下,不再与李永合争辩。他又拿出一支烟点上,听着李支书发表他的高论。“知子莫若父。”蒋祖德在心里想道,小波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自小把他惯坏了。他如今还对自己当初的溺爱后悔不已。不过,既然李支书这么看重他,就由他去吧。说不定以后他戴顶政治帽子,真能认真做一点事,那就谢天谢地了。
    向阳村小学座落在李家湾,也就是李明君的家对面。这是一幢一层的青砖瓦房,共有五间,还没有白果村小学气派。中间两间是教师的办公室兼卧式,另三间做教室。因生源减少,向阳小学如今也实行复式教学。李明君仍教二、三年级。一、四年级是一位刚从师范毕业分配下来的男教师,姓唐。李明君管校务,唐老师负责收费和开支。
    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天在下着霏霏细雨,有点阴冷阴冷的。李明君坐在教室里监督着学生们上自修课。这一段时间,他心情有点烦燥。龙小翠回娘家已快两个月了,仍没见她回来。这让他的心情很不快,好像她本已属于自己,如今又让她父母给夺回,心中难免怨恨。看样子,她要过完端午节才回来呢!
    更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昨天正式接到学区下发的文件,大意是从2000年起,要取消所有的代课及民办老师,换上公办老师。这些老师要想转正也可以,首先第一条是通过考试关,再交二万五千块钱。李明君倒不怕第一条,关键是第二条,他家里如果能拿出那么多钱,他早就不用代课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今已是九九年的上学期,还有一个学期就知道命运了。”
    李明君这么想着,随手翻阅起一叠传销资料来,这是表婶娘袁淑梅前几天给他看的。据说这是目前一种很赚钱的新职业。李是有君看得很认真,也琢磨了好几天。他在考虑万一不教书以后怎样找赚钱的事做。
    “明君!”李明君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打扮入时的女人背着一个红色的皮包站在门口。
    “是淑梅表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路过顺便看看!小翠不在家?”袁淑梅拉张椅子坐下说道。
    “不在,她回娘家都快两个月了。”李明君边说边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
    “你待她真好!你表叔就不一样。我多回几次娘家,他就要说我,说什么‘女人不持家,想着回娘家’,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他怎么不说‘男人不顾家,在外瞎溜达’哩!”
    “表婶,你真会开玩笑。”李明君被她说得笑起来。
    “这不是笑话,是事实哩!”袁淑梅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表叔在没结婚之前对我好得不得了,一结婚生了小孩后,就整个人都变了。家里本来还有点钱,都被他胡乱花掉了。”
    “你们还好,还有门路。不是常说‘钱是额头上的汗,使一使劲就会冒出来’吗?像我们这样代课挣一点点钱,在你们,可能连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够。”
    “那倒也是,代课工资太低。人常说‘家有隔夜粮,不做孩子王’。”
    “就如今连课都代不上了,听说明年要全部到消代课、民办教师。”
    “那干脆趁早别做了,跟我们做传销去!你知不知道,我大哥以前也是民办教师,今年上学期他就没教书改做传销,如今已是‘翡翠’级职员,有三十多个下线。工资也有一两千块,比教书强多了。”
    “我也能搞传销?”
    “怎么不能?看过我给你的资料没有?”
    “看过,不过我总觉得不像是好事,说不定是骗人的哩!”
    “你怎能这么说?”袁淑梅的脸立马变得难看,话也急起来,“若是别人要我做,我肯定也不信。可这是我哥亲自介绍的,还会有问题?他会骗我?不仅是他,我姐姐、姐夫,堂兄堂妹这些亲戚都在做,这还会有错?”
    “表婶,你哥做了多久?”李明君的倔劲上来了,决定说说自己的想法。
    “做了将近半年。他是我们县里第二批做传销的,那是因为他看到第一批做的人现在都赚了钱。听我哥说,第一批人当中有人都做到了‘宝石’级,买了车,盖了房。”
    “这些人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你想想看,你哥耗时半年发展了三十多个下线,才领到多少钱?从他的工资条上看,两个月的工资才近二千快。而这三十几个下线,一人收四千二,又该是付出了多少?传销公司把那些产品吹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正儿八经地打广告?”
    “不打广告就是为节了省广告费,这些产品是通过使用者的实践一传十、十传百的。”
    “这实际上是一个比较高级的骗局,玩弄着数字游戏而已。搞传销就像是一个‘金字塔’,走在前面的极少数人占据先机,引诱发财心切的人投资,而如果想要有更大成绩,那就不知要骗来多少人在下面做‘垫脚石’。”
    “走在前面的是赚了一点钱,可这钱是从他的下线中提炼出来的,只占小小的一点比例。真正中饱私囊的就是那些操纵传销的所谓‘传销公司’,而且你必须每个月都要有发展下线,如果没有下线业绩,就要销售业绩,为保业绩,还得自己掏钱买产品。‘芦荟精’能值多少钱?竟能卖到二百多块钱每瓶?”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如今好多人在做,李支书的女儿昨天都来加入了。”
    “表婶,不是我说泄气话,传销做到我们这样的小村子里就快没戏了。你已经把下线发展到我这样没钱的人身上了,那我又发展谁做我的下线?”
    “你说得也有一点道理。”袁淑梅从刚才的狂热中似乎有些警醒过来,口气不再那么肯定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我们投了那多本进去,就不能停手了。”
    “传销做到这里,马上就要垮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倒霉呢?”李明君为他的远见津津乐道,但他看到表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时,就把话打住了。
    “明君,既然你不愿意做,我也不勉强。你把资料给我,我去找别人做。”
    “你去发展新来的唐老师,他也许会感兴趣。”李明君多少为自己的多言而后悔,觉得应该还表婶一个人情。
    “那我就去试试!”袁淑梅把资料收好,便往隔壁教室里走去。过了没多久,李明君就听见唐老师说了一句:“我在学校就已经开始做传销,不是这家公司,但也很有发展前途哩!我发展你做我的下线,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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