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阳村李家湾的一个院子里,张灯结彩,客似云至,鼓乐喧天,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这是李明君和龙小翠举行婚礼的日子。初冬的太阳是温暖的,它像一位老人的手,轻抚着人们的脸庞。在这样的日子里,举行婚礼是愉快而合时宜的。只见红墙青瓦的房屋正门贴着一个纸剪的大红“囍”字,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为:良姻由缘定,下联为:佳偶自天成。堂屋、房间、厨房等地方都贴满了楹联。
李明君穿了一套青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青花领带,脚蹬油锃发亮的皮鞋,显得神采奕奕。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忙着迎客来往,还要操心各顼事,显得忙而不乱.只是太阳已爬到中天,快十二点了,新娘子还没有踪影,李明君不禁有点着急了。
“新娘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鞭炮声惊天动地,由远而近。司仪蒋祖德先生立马点着早已备好的迎亲鞭炮,口里喊道:“鼓乐手准备!奏乐啊!”霎时鼓乐齐鸣,喇叭锁呐齐响,和着鞭炮声,震动着山村。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淡绿色的硝烟中,只见龙小吉走在前面,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躲避炸开的鞭炮屑。新娘由伴娘陪着,手举一把花伞遮挡,使人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新娘穿一件鹅黄色呢绒大衣,下身着青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高跟船形鞋。到了门口,伴娘把伞放下来。只见新娘头上还盖着红色绣花缀边的头巾。司仪打发过龙小吉要的过门礼,李明君就过去牵住了新娘嫩如莲藕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俩走到燃着红烛的堂屋神龛前,随着司仪的唱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夜晚,客人都散了,李明君迈着微醉的步伐步向洞房。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只见里面彩灯闪烁,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房间里摆满了新置的床被和蚊帐,墙四周贴满了“囍”字,显得温馨又浪漫。李明君把门轻轻关上,朝新娘走过去。他借着酒劲掀开了头巾,只见她面如桃花,粉颈酥胸,头簪银钗,胸坠金链,腕套玉镯。一双眼睛有如黑宝石,在这五彩光下熠熠生辉,李明君不禁看得痴了……
突然,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冲进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他俩一言不发,只是架起龙小翠就跑。龙小翠花容失色,拼命挣扎高喊“救命!”李明君急了,迈腿想去追赶,任他心里如何急,怎么使力,可腿却不听使唤……
李明君听见自己“嗬嗬嗬”地喊了几声,挣扎一番,醒了。一睁眼,一股光亮刺得他迷起了双眼。他使劲揉了揉眼睑,然后才清醒过来。
“虚惊一场,原来是一场梦呀!”李明君用手拭着额上冒出的冷汗,掀掉被子爬了起来。他习惯性地朝床枕边一看,没有龙小翠的身影──他这才记起,她昨天已经回娘家去了。
本来昨天龙小翠吵着要回娘家,他是极不愿意的。岳父母给他造成的伤害已在他心里结成了疤,只要一揭开这个疤痕就血淋淋地痛。他恨他们,而龙小翠却不这么想。她就像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常想着回去亲娘味儿。虽然她也恨过他们,但没过多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由于她是新嫁,难得回家一趟,她父母便哄宝贝似的侍候她,一有机会就想着往娘家跑。李明君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用铁链锁住她吧?
金黄色的太阳光射进房间里,被窗格子分成几块不规则的图案。李明君转身坐到床沿上,转角柜的镜子里照出他那清瘦的身影。他穿好衣服后走到窗户边的书桌前,打开窗户伸了个懒腰。窗户正对着向阳村小学,那是一幢六排五间的砖瓦房。因年久失修,在远处就可看到房顶脊梁上露出的白柱灰来。
“吃饭了!睡到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猛然听到母亲黄玉珍在堂屋里叫了起来。紧接着后间的门板被拍得“砰砰”响。良久,后面的房间里才有一点响动,接着从里面传出一句瓮声瓮气的声音:“知道了。”
紧接着李明君听见门板被抓得“哗哗”响,赶紧把门打开,只见一条全身黑毛的狗向他摇头摆尾的大献殷勤,叼住他的裤脚。他轻轻喝斥一声“克利”,然后赶走了它。这是龙小翠家的母狗,有一次无意之中跟龙小翠的脚,后来就在这里安家,打骂都得不回去。湘南俗语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但这只狗来后,并没见李明君家有多少好转,只是他也渐渐习惯了这只“陪嫁犬”。
正胡思乱想时,他看见母亲黄玉珍已朝这边走来。她一看见李明君就数落起来:“我还以为你也没起来呢?”而后她又提高了嗓门,像是说给所有人听似的:“你们倒是搞得好?都是讨老婆的人了,还要做老母亲的给你们起早弄饭?吃饭时不请个十次八次的还不肯起床?一定要等到我累得只剩一把骨头时,你们才肯持家?”
黄玉珍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她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并把谷米撒在地上。那些散布在门口四周的大鸡小鸡,一窝蜂似的跳进来低头抢起食来,偶尔有几只为争食而互相啄斗起来。
李明君洗漱完毕,便在堂屋里把桌子摆好,到厨房里端出饭菜,并把饭盛好。刚盛完就看见父亲李木青衣衫不整、睡意朦胧地从前间走出来了。
“你也是的,像前世没睡过觉似的,总是睡!睡!睡!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管!怪不得儿子们个个都像你。前世做过了哩!”
黄玉珍一看见李木青就唠叨得更勤了。矮矮胖胖、满脸络腮胡的李木青无关痛痒地对黄玉珍咧开了嘴笑,露出两颗镶银的门牙来。
“笑!笑!笑!你就晓得笑!这么大一个家,你也不管一下。今天就没有油吃了,米也快煮完了。谷子又还没碾,今天你要把这些事情全弄好。”
“好好!不要你管!”李木青头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又走到自己的母亲房里叫她起床。
“明君,你爷爷和满爷爷的饭还没送?快送去!你爷爷是疯子,若慢了饿着他,犯了疯劲可不得了。还有你满爷,眼睛虽看不太清,可心里却精着哩!饭菜少他一点不得。我真是前世做过了?我自己的亲老子都没有像这样侍候过。”尔后又对后间喊了起来:“明华,你们还不起来,还要我去掀你们的被盖?”
“快点起来吃饭,吃完后大家锄豆子草去!”李木青说完脸也不洗,端起酒杯就开始喝了起来。
向阳村座落在都庞岭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半山腰上,背靠巍巍的青山,前临清清的潇水河。村子西北方就是省第三大水电站──泷泊水电站。有一条公路从向阳村穿过。李明君的家就在村子南边的李家湾,屋后是公路,对面是向阳村小学。左边紧邻的是李玲玲和李明清的家,他们还是未出五房的本家。右边是依梯次排下的三口水塘,整个向阳村就靠这几口水塘蓄水灌溉田地。
李明君吃完饭,就到偏房里去挑草木灰。他走在禾场地上,看到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这样的天,是给庄稼上肥料的好天气。
李明君把草木灰挑到屋后的地里时,见母亲黄玉珍已经在那里拨着杂草。这是一块种着黄豆的地,豆苗已有一尺多高,开始结出青色的嫩荚。黄玉珍熟练地用双手在豆苗中间挪动,不一会儿她的四周就空出一片没有杂草的地方来。李明君用手抓了一把肥料沿着豆苗蔸放将起来。
“你弟弟他们还没有来?”黄玉珍头也不抬地问李明君。
“他们早来啦!到对面的花生地里去了。”李明君语气不满地答道。
黄玉珍抬头朝对面山坡上一看,只见李明华和史兰花两人在青油油的花生地里锄着草。恰巧瞥见李木青扛着锄头往那边走,黄玉珍气得提高嗓门大喊起来:“死老头子,你跑到那边去做什么?豆子地在这边!”李木青好象没听见 ,继续往前走。
“妈,算了。让他去吧!反正这事我俩很快就忙完了。”
“你老子就知道顾着他们,他们哪里识得你的好心?现在还没分家,就精明得针都插不进!现在种的那块花生地,说到秋天收了他们自己要哩!要说分家,他们又不肯。”
“他们是在看着我和小翠哩!他们分而我们又不分,就说你偏心。”
“你们是刚结婚嘛!现今他们小孩都有一岁多了,还不肯分家?就算不分,在一起吃,就要为这个家出一点力。现今他们挣的钱一分也不肯拿出来,都顾着自己,哪还管老子老娘的死活?他们说结婚时亏了二三千,当时是你操心记帐的,你说有没有亏那么多?”
“我算了,是亏了一点,但只有一千多块。”
“看看,又在扯谎。一千多说成二三千!目的就是想要我们贴补。我们还有什么?就一身老骨头,让他们再榨?你看看这个家,老的老,少的少,瞎眼神经的,什么人都有,你们兄弟又不齐心。你老子做事也没有脑子,叫我怎么做?我真是前世做了过哩!唉……”
李明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草木灰撒到豆苗边,听着他母亲的唠叨,心情郁闷。
母亲黄玉珍是向阳村的妇女主任。她已在向阳村连任6届,在妇女当中有很高的威信。对于自己的工作,她是能胜任的,但对于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这个家,就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了。
这是个令人头痛的家庭:李明君的爷爷是个神经病人,穿着破烂,整日嘴巴嘟噜个不停,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奶奶前几年还能帮衬干一下家务活,但两年前也把眼睛弄瞎了。他们都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只能吃不能做。前几年李木青又自作主张,领养了一个族里的五保户──满爷。因为对其遗产的争执,已与他的侄亲结下了怨恨。
黄玉珍有三个儿子。老大李明君在本村小学代课,老二李明华在乡林场当护林员,老三李明勇在外打工。人常说“多子多福”,但对黄玉珍来说,却是“多子多苦”。小时恨他们淘气长不大,长大了又恨他们不体恤。没结婚前,三兄弟还能把劲往一块儿使,但一结婚,各人心里就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
就说这家庭的开支吧!自去年给李明华的儿子办了满月酒后,家底就空上来了。往年收的粮食够吃一年,如今竟连半年也吃不到。按理说,三兄弟都要负责家里的一部分开支。但各人负责多少又是个说不准的数目。
倘若说要老大每个月出一百块,老大会说,我工资才二百多块,交了一百块,那不是上交了我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我还要不要过日子?老二的工资每月倒有五六百,他有老婆小孩,理应多交一点吧!什么?要我多交一点,凭什么?大家同在一个锅里吃饭,“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就不是你儿子?再说就算我工资高一些,还要担许多风险,万一出个什么事,小孩生个病怎么办?到时你们给钱?老三呢?那就更不要提了。他在外面东一天,西一天,今天进这个厂,明天又跳那个厂。能不出事就算阿弥陀佛了,你还指望他寄钱?
丈夫李木青是这个家庭名义上的当家人。但他既不会用言语权威凝聚人心,又不会对生产生活进行合理安排。只有一样:嗜酒如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有酒喝,哪怕路上磨”。因此这个家实际上是由黄玉珍在支撑着,但她除了拼命干活做事之外,确实想不出什么使家庭团结兴旺的主意来。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是最好的主意──分家。只有分了家,三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施展各自的本领,这个颓势的家庭才会有活力。
她最先把这个想法向李木青提出,李木青倒不觉得现在的家庭状况像妻子说的那么严重。他牛皮哄哄地说,自己有本事驾舵,能让这个家驶进富足祥和的港湾。没得吃?不要紧,想办法!没钱花?不要紧,想办法!但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她最后又跟儿子们商量了一下。三个儿子当中,反对最激烈的是李明华。他说自己十天九天不在家,让他的妻子史兰花在家带孩子还要管种田地,大人们这样做不知安的什么心?人家常说,老人带小孩至少要三年才分开另过。现在分开,他太吃亏,他是坚决不分!
眼看着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黄玉珍心中暗暗着急。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明显多了起来。在开妇女大会时,她常以自己为例,证明计划生育的好处:“你们千万别想着超生,受苦的是自己。你看我有三个儿子,个个牛高马大,又有什么用?古话说得好:‘马大不屙屎,牛大不犁田’,如今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依我看,‘儿子不要多,一个顶十个’。你们看翠英嫂就明清一个儿子,开个拖拉机,家里都快达到小康水平了。”
“玉珍嫂,你生的全是儿子,是敢讲这样的硬话哩!我生了三个女,小时要和你调一个养,当初为什么你不肯?如今还说这样的风凉话,再差也是个儿子,儿子就是好!”
“国华弟媳,你别说风凉话哩!我还有个老三没结婚,现在送给你做儿子。”
“哎呀,你们还争什么?你有儿子要讨亲,她有女儿要嫁,干脆两喜一起做了,然后你两亲家有得时间扯麻纱……”
这些话惹得在场的妇女们哈哈大笑。不过笑话归笑话,她回到家里,看到家里的烂摊样,就再也高兴不起来。她只是绷紧了神经,蹩足了劲做事。她不拼命带头做,明年更难过啊!
“辟哩哗啦……”天突然下起雨来了。李明华他们刚锄完地,欢腾地往家跑。而李明君母子俩的豆苗地才锄一半多──看来这块豆子地的肥料又上不完了。黄玉珍抬头望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和李明君赶紧收拾好东西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