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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粮(二)

    三天的三干会,前两天好混,都是早上读读文件,谂谂报纸。 下午小组讨论,无非大家坐在一起说说各自的新鲜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报余粮的事。庆生乘机问了那不好喝的酒叫什么宴。但没一个人说得上来。大家都说,管球他什么宴,反正就多收了那么点麦,分也分下去了,不管什么领导来,你还能挨家挨户去搜去抢?这话说得和庆生说给老万的一样。至于说到罢官。大家更不当那是一个球。一年到头,当这个队长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多操份心,多落得些苦。但私下里,老万还是又交待庆生,不是什么球都能拿脑袋去顶,是个皮球,是个猪尿泡,你顶了就顶了。可如果是个石球,是个铁球呢?
    最后一天的会了,临开会,庆生才想起自己香烟没了。开着会,别人传你,你不传别人,就比别人土半截。
    但庆生这天这包烟买出问题来了。
    因为就要开会了,庆生走得急,结果,大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本来,就算撞上个人也没什么,问题是差点撞上的这个人是个女的。是个女的也不要紧,不是还差点吗?但这个女的正是县上来坐镇的领导。是个领导也不要紧,问题是这个女领导好像认识庆生。
    其实庆生也一眼认出她来了,本来想装不知道她是谁,低头错过了就是了,但是,她叫住了庆生,你等等。你记不得我了?
    领导能记得你,你不能不记得领导。庆生赶忙点头说,记得的记得的。
    西河子,那个一个人拉车上大坝的,是不是就是你们队的。他叫什么?
    庆生只好说是,他叫老坛。
    女领导说,我看他不象一个坛嘛。
    庆生心里叫苦,嘴上说,他是不象一个坛。从小就不象。
    女领导并没听庆生说什么,自顾自的说,我看他像板车。
    庆生连忙接上,是是是,他生下来就像板车。
    话刚出口,书记眼睛瞪过来,庆生狠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人生下来怎么会像板车?若像板车又怎么生得下来?
    幸好,女领导没去追究板车生不生得下来,说,我好像欠了他一顿饭。这顿饭我会找机会请他。说完就走过去了。
    庆生好一阵回不过神来。这做领导的也太小气了,老坛就一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把你手握疼了那么一下,值得你这么往心里记?而且还用一请字。庆生自然又想起那什么宴来了。更倒霉的是,等庆生买烟回来,会场都坐满了,就前面第一排还有两个位子,还正中间。庆生记得让老万占座的,正找老万呢。女领导招招手,指指面前的座位。庆生不敢再找,只好去坐了。坐下去正好和女领导脸对脸。
    会议室小,也没有什么台上台下,脸与脸之间就隔一张课桌。所不同的是,领导们坐的是单坐的椅子,队长们坐的是矮一些的长条橙,一条橙坐两个人。过了一小会,旁边又坐下一个人,拐拐庆生,却是老万。原来这两天肉吃多了,老万拉肚子。本来已经找了坐,肚子忽然就疼,于是掏出烟和火柴,分别放在橙子上,那是占两个座位的意思。要是往常,这也算得数的,但今天不行了。都知道领导背后藏着宝剑,谁都想离得远一点。老万刚坐下,后面有人把他的烟和火柴传上来,伴随着吃吃的笑声。庆生想起食堂的师傅来了,不知道他给老万多吃了些什么好吃的。
    开会了,公社书记问女领导,要不要再给大家讲讲,完成去年余粮任务的重要性。女领导往台下扫了一眼。大家静下来,女领导却说,你们都讲过了,你们讲过的话我就不重复讲。我要讲的话最后讲。女领导不讲话,队长们心里就有惴惴的。
    书记说,那就先报数。余粮虽然也有定额,但那是内定。文件上说的是余粮自愿卖给国家。既然是自愿,因此就有了自己报数的过程。书记说完,只往会场下看了一眼,果然就盯在了离自己最近庆生脸上。
    庆生打了个寒战,肚子里生出一张刀子嘴,骂老万,狗日的,狼干的,舅子捣的,早不拉晚不拉,要命的时候,你跑去拉稀。带害老子成了出头的椽,挨宰的鸡。别看这些队长们,平常说起来根本不把队长这顶帽子当回事,口口声声说是一份苦差事。狠不得随时自己摘了下来当尿壶,没有摘的原因是当尿壶也不成,漏,只落得一手尿臊。实际上,谁也舍不得。不说公社的干部名册上有自己的名字,在村里,那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小的队百十口,大的队几百口子,都听凭自己号令。张家嫁,李家娶,何曾不是自己坐头席。最要命的是,大权在握,自然就有得罪人的时候,一旦被摘了这顶帽子,你就是没了卵的男人,不要说是你收拾过的男人,就是个婆娘,也能一挺身子把你掀下肚来。
    正惊惶着,书记的手已经抬起来了, 刚要往庆生身上指。没想到的是,女领导把他抬起的手轻轻压了一下。小声说,今天倒个顺序,从后面来。书记的手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就指向了最后一排,你,后所一队,就从你开始。庆生死里逃生一般,和老万回头望去。老万一大声笑出来,忙掩了嘴,身子却还笑得直哆嗦。庆生一看老万这笑,就知道那正是刚才老万占下的位子。忍不住也笑,肚子里刚才骂老万的话随之变了味:狗日的老万,你他妈当真是狼干舅子养,拉个稀都能去了霉头。
    书记的手在空中又点了两点。那可怜的后所一队的队长迟疑了一阵,终于猛得站起来了,并且手拍着胸。那架式,很有点砍头只当风吹帽,又岂在队长当否。大家忽然都有点难过,就连老万和庆生也笑不出来了。俗话说得好,杀鸡给猴子看。要想补回去年大秋欠的余粮,这只鸡肯定被杀。
    去年我们队小春余粮数,六千。后所一队队长声音洪亮,居然半点隔登不打,今年不算大丰收,也算小丰收,我加四千。凑个整。我报一万。
    会场里嗡了一声。他报的这个数字,比私底说的加两千,足足又多出一倍。大家忽就静下来,转眼去看台上。公社书记和女领导碰了碰目光,点点头。书记说,下一个,后所二队。这就是说,过了。就这样过了?
    二队队长站起来的时候,那个一队队长还站着。直到书记让他坐下。他才坐下,这么容易就过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报多了。
    接下来就顺利了。报数,记数。本来留下一天的时间,只一个早上就结束了。虽然大家报的数离补齐去年大秋的数还差很多。但看得出来,领导们基本满意,小秋毕竟只是小秋,兵不血刃,就在去年的基础上多出百分之六七十。实际上,这个数,差不多也就是县里定的底线。这个底线,是女领导临行前,几个主要头头碰头定下的。就是公社书记,也只是见到了女领导后才知道。至于那些队长们,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女领导讲话的时候当然也不会说。
    接下来,是请女领导讲话。虽然时间还多,她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说,就这样吧。去年大秋不好,要按大秋余粮来补,就是天天半干半稀,也还要饿一个月的肚子。这就从根本上违反了**的指示。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学要杂以番薯什么的。所以,大家报多少就是多少。除此之外,不再多收一颗粮食。但是,完不成县里的任务怎么办呢?女领导接着说了件事,打青山水库,你们很多队不受益,就没有派工。因此,工程进度就达不到预定计划。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所以,到今年大秋收上来,她要大家支持一下,时间也不长,就两个月。保证大家回家过年。没有补齐的余粮任务,就算是以工代扣。她回到县里,也就这样和主要领导交待。
    女领导这样一说,大家心里就有底了。队长们都表了态。反正大秋上来后也没有多少事,出几个工,还能省下些吃食。出点力算什么?农民最不怕的就是出工出力。生产队长们平常少有见县里领导的机会,会开下来,都觉得县里领导水平就是高,不服不行。
    庆生肚子里盘算了一下,虽然多交了几千斤,但还是比去年好些。一个人头上还是能多分个三几十来斤麦。各个队的情况也差不多。尘埃落定,大家都喜滋滋的。只是吃晚饭的时候,老万和那个抢了他座位的队长呛了起来。
    本来只是个玩笑。正好那个队长有一节裤带没掖好,掉在外面,老万走过去说他,拍胸膛的时候,以为夹着的是个吊呢,结果呢,拉出来是根月经带。老万边说,边用手扯了扯他掉出来的裤带给大家看。大家就笑疯了。那个队长平时就不看得起老万,一手打开老万拉他裤带的手,一手指了老万的鼻子,狗养的你老万,就算你夹的是吊,那会你敢就量出来?老万也指对方鼻子,说,吊我不敢量,但话我敢说。那个队长说,你敢说什么话?老万说,我敢说我说过的话,我说过多少就多少。那个队长嗤了一声,就你?就你老万?随着这声嗤,有人也跟着嗤。
    庆生忙过去传了转烟,怕他们吵真了。那要是吵起来,就不是两个人吵了。有个擦火柴点烟的隔登,老万和那个队长也就分开来。庆生心里,也并不以老万的话为然,到时候,恐怕他比哪个都**不起来。就是庆生自己,书记盯自己那一眼的时候,也都害了摆子似的发冷,如果真让自己站起来,说不定,报出的数字比那个队长还要高。何况你老万。人不都这样吗,不管你私底下嘴有多硬,把自己说得跟座山似的,但到了领导手指点到你了,管你有**没**,你都是堆牛屎。所以,其实是老万不该去笑话别人。
    吃过晚饭,大家都不在公社住。庆生还和老万一路。走在路上,庆生猛可想起迎头撞上女领导的事,他说给老万听了,问老万,女领导说,她还欠着老坛一顿饭,要找个机会还。是好话还是话里有话。
    老万摇头,说,那么大的领导的话,他可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老坛那双拉板车的手,一把握下去,手嫩些的,骨头恐怕都捏得碎。老万这么说,倒说得庆生有些心忧。就快要到村了,老万突然又说起那个叫化的事来。他说给庆生,那个女叫化看着又老又脏,其实不老也不脏。年纪也就和老坛差不多。庆生就奇怪了,问老万又怎么知道。
    老万放小了声音,说有一晚上有月亮,差不多是半夜了,他有事在河边走,远远看见河湾里白生生的一长条,以为是什么呢,就悄悄走近了些去看,这一看,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是那个女叫化在河里洗澡。只是洗完了,上岸穿上那身破烂,还又往脸上脖子上抹黑泥。所以,你看她又老又脏。
    老万说,说这些给你,是她就在你这村头,看样子也不想到别处。万一要是别人也见过她洗澡呢,造下孽来,名分掉大了。老万说着笑了起来,你今天那个白面耙耙,算是肉包子打狗。她怕是不敢去我那里,我们村里狗凶。
    庆生明白了,这叫化是老万唆狗撵到他这里来的。庆生相信老万的话。他发那转烟,是帮了老万的忙。老万告诉他这些,算是回报。
    没能再往下说,该进村了。两个人分了手,庆生看着老万过的河,脑子里浮着老万刚才说的话。突然就想,这老万大半夜的挨着河边走,狗 日不定是翻了谁家的后山墙。这样一想,那河边,隐隐约约,就白生生的一个身子。河风有些凉,身子却热起来。庆生知道那是自己眼花,不再想球别的,大步往家里去。三天好吃好喝,得交公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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