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01）

    教无常兴，亦无常废；人无常理，亦无常乱。盖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而已。——白居易《策林》
    第一一三章
    钟琪媳妇做了满满一桌菜，屋里上上下下拾掇了一遍，等着客人入席。跃进结婚是件大事儿，万不敢马虎，盘算了几天，总算有了些眉目。前几年，先是和爹娘划清了界限，赚了个不忠不孝的名声，后来他和刘东民的事儿，传得尽人皆知，整日灰眉土脸，自己也觉得脸比腚难看，从此不敢照镜子。
    这几年，嚼惯了舌头的庄户嘴，把她和刘东民忘了，跃进成了国家干部，又结了刘书记这样的亲家，她又活过来了，脸一天比一天大，额头放光，在八里洼谁敢小瞧她？
    晚上，她想请刘东民王跃全三官董明仁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家坐坐，酒席一散，明儿把媳妇接回来，就过太平日子了。客人没到，钟琪媳妇坐在镜子跟前，仔仔细细地耪了一遍头发，捋了捋眼角的褶子，时光过了五十，一点也不老相，白里透点红，红里泛着白，亮亮堂堂，四白大胖的脸盘子，又富贵又俊俏，都说女人四十豆腐渣，才不是呢。钟琪媳妇对着镜子，把自己看得不好意思了，听见外边有响动，忙把镜子扣死了，出来看时，是二儿子向前。
    向前提着一个柳条包，走得一身汗，钟琪媳妇接过来，说：“咋才回来，啥时辰了！”向前说：“你当赶陈庄集，嘁！牙膏牙刷暖瓶拖鞋买下来，费不少工夫呢。”钟琪媳妇递上毛巾，向前擦了把汗，说：“城里没人不行，手里攥着钱也是干瞪眼。”向前是花钱的行家，有多少银子，也开销得出去。
    钟琪媳妇说：“你还想把三番城搬回来？”向前说：“商店里明明有暖瓶，人家说凭票，不卖给咱，我托了水生哥，水生哥写了条子，商店里才发货。”钟琪媳妇说：“买齐全了吧？”向前说：“大差不差吧。”钟琪媳妇说：“向前，明儿进了城，你也是城里人了，在城里找房媳妇，娘也去享两天福。抽空儿到刘书记家里坐坐，咱可不能忘本，好好谢谢人家。”
    向前翻着眼皮说：“小破工人一个，谢个茄子！刘书记说人话不办人事儿，他发一句话，哪个政府部门不给我安把椅子！”钟琪媳妇说：“知足吧，刘书记不发话，你就是个种地的！”向前说：“娘，刘书记糊弄咱呢，俺嫂子，哼，俺嫂子八成是个二茬货，俺哥不睁眼，还当观音菩萨抱着呢。”
    风不来树不响，钟琪媳妇打了一个愣怔，生气地说：“你听谁胡说！你嫂子可是黄花大闺女，你哥你嫂没慢待你，你少在背地里嚼舌头。”向前说：“是脚不是脚就往人家鞋里插，你们也不想想，要是好货，到不了咱家炕头上。”
    向前平常少根筋，说话不走脑子，钟琪媳妇和向前生了一阵儿闷气，嘱咐说：“向前，明儿你嫂子就进门了，少说没用的！”向前说：“碍我啥事，俺哥抱着碌碡睡，我也不管。”
    钟琪进了管区大院，王跃全抱着块矿石收音机，五迷三道的在树下打盹，脚尖打着拍子，嘴里含糊不清哼着戏文，像秋后的马蜂，没点儿正腔。钟琪说：“老王！”王跃全假装没听见，钟琪又叫了一声，王跃全慢慢睁开眼皮，关了收音机，说：“找跃进吧？跃进在三番呢。”
    钟琪掏出一根烟，给王跃全点上，说：“找你。”王跃全笑了笑，说：“找刘书记吧。”钟琪说：“跃进他娘炒了两个菜，请您和刘书记一块儿过去坐坐。”王跃全眨巴着眼皮，说：“稀罕。你咋想起我来了？”钟琪只好说：“跃进要结婚了，过去喝盅儿喜酒。”
    王跃全说：“这喜酒得喝，满嘴里都是痰，客人腻歪，我不去了。”钟琪说：“咋不去呢，您不去少尊神。”王跃全说：“老刘是一把手，一把手去，啥也顶了。我又不喝酒，去了也是抱着筷子喘气。”钟琪说：“不吃饭坐坐也行。”王跃全说：“哪儿放不下一张腚。”王跃全是没开脸的门神，跟他说话得多预备几张嘴。
    钟琪没多余的话，愣怔了一阵，刘东民从外边进来，钟琪像得了救星，忙说：“刘书记。今晚您和老王过去坐坐。媳妇儿进家门了，还没答谢您这大媒人呢。”刘东民说：“好啊！老王，走，走，咱们喝一盅儿去。”
    王跃全摆着手说：“刘书记，我随分子，你多少我多少，喝酒我不去。”刘东民一笑说：“老王，你呀，不让人敬，挂上蟒袍玉带，也是一头驴。”王跃全说：“随你咋说，说不去就不去！”刘东民说：“老王，咱俩一个槽子吃饭，面子是我的，你去不去吧？”王跃全说：“去就去！”
    三官媳妇和菊花闹了别扭，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三官从地里回来，媳妇脸上带着气。三官说：“咋了？”三官媳妇没好气地说：“你问钟元去！”三官苦笑着说：“跟孩子生啥气，钟元在地里呢，咋惹着你了？”
    三官媳妇说：“你儿子打上门来了！”三官说：“你当婆婆的，别跟媳妇儿一般见识。到底啥事儿？”三官媳妇说：“菊花不知撞着了哪尊神，从娘家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吵着闹着分家呢，我倒要问问亲家婆，咋调教的闺女！好好的媳妇儿，回了一趟娘家，就变了卦。”
    三官捻了一根烟，吧嗒了两口，说：“他娘，把儿子们拴在一个槽子里，不是个事儿，分开吧，一块把钟秀分出去，你也轻松几天。”三官媳妇瞪了三官一眼，说：“分家分灶，知道的是媳妇不调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当婆婆的不拿媳妇当人，我丢不起那个人！”三官苦笑着说：“你呀，老思想，年轻人心眼儿活，让他们单过去吧。过一天，请他大水二水来当个证见，把几间老屋掰扯开，省得将来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