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04）

    早上的活儿是耪豆子，活儿零碎，豆子不是主要作物，不像玉米田谷子地一片几十亩，豆地穿插在玉米田里，见缝插针，有时候是几垄，有时候是一小片儿地，社员们三人一伙，两人一搭，分了任务走了，剩下了云芝和小萍。
    何松年说：“你姐儿俩到明杰坟地里，活儿不多，早上耪不完上午接着耪。”松年哪儿都好，就是私心重，怕累着她闺女了。明杰的坟地不足一亩地，一个人半早上活儿，却安排了两个人。小萍嘟着嘴巴，她不喜欢云芝，也不知爹那口气没喘对，非把她和云芝捏在一块儿。云芝没言语，扛起锄自个儿走了。何松年看着小萍撅嘴猴腮的样儿，笑着说：“你们两个左撇子，啥时也捏不到一块儿。”
    小萍和水源定了亲，脾气儿也大方了，她才不愿跟云芝一般见识呢，小萍几步赶上了云芝，嬉笑着说：“云芝，你掉啥了吧？”果然云芝站住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小萍笑着说：“魂儿落在路上，让狗叼跑了。”
    云芝哼了一声说：“表姐，往后你少摔脸子给我看，我不欠你的。”小萍说：“谁摔脸子给你看来着？你是大团员，咱高攀不上。”云芝没说话，赌气儿往前走。小萍说：“云芝，俺爹让我问你一声，前几天他上县里拉氨水，说上面有动静了，凡是有志青年都能考大学，跃进说向前在家复习呢。你也试试吧，考上了，你就不是庄稼人了。”
    云芝脸上一红，不是小萍听见动静了吧，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前几天水源给她来了一封信，动员她参加高考，这两天，她心里一直嘣嘣地跳。小萍说：“我不识字儿，但凡识一斗半升的，我也考考试试。”云芝说：“我没这个打算，生就了庄稼人，蹦跶不出庄稼地去。”小萍说：“别执拗了，农村有啥贪恋的，挣断了绳子，也是磨道里的驴。”
    很快到了明杰的坟地，高营长的碑身，耸立在豆地中央，碑台上爬满了荒草，云芝放下锄头，把坟上的荒草薅干净了，掏出一把儿黄杏供了供。小萍伏下身子，磕了一个头，说：“小姑是个大美人儿，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呢。”云芝说：“办妇女学堂那阵儿，我跟娘上学堂，小姑还给我辫小辫儿呢。”
    今年雨水好，豆子芸芸一片，进了七月，豆子落花了，丫叉上生出一穗穗毛茸茸的豆角。小萍从豆地里拔了几棵晚生的红艳艳的羊蹄儿花，扎成一束，插在小姑的坟顶上，铜钱大的十字花，在风中摇簌。小萍说：“云芝，你还记得小姑的模样儿，她走的时候，还是姑娘身子呢。你说，小姑那样俊的美人儿，咋没人娶她呢。”云芝唏嘘着说：“小姑太漂亮了，谁也配不上她。”
    豆地里水汽大，肥厚的豆叶上，结满了露珠，两人不敢下地，站了一会儿，小萍掏出一方手帕，找了块干爽的地儿坐下，说：“云芝，你咋还没动静儿？”云芝知道小萍说啥，故意不吱声。小萍说：“差不离定一个吧，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花开得再俊，也有败的那一天。”
    云芝远远地坐着，她才不愿意搭理小萍呢，小萍一笑，掏出一只鞋垫儿，仔细纳了起来。云芝托着腮儿，想着心事儿。她拿不定主意，有心想考考试试，书本放心多年了，未必考得上。云芝看了小萍一眼，小萍笑微微的，鼻子上结着细密的汗珠，云芝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这一阵儿他没来信？”
    小萍抬头叹了口气，故意说：“他是谁呀？云芝，你还没忘了他？”云芝生气地说：“不跟你说话了！你就没一句正经话，好心当了驴肝肺！”小萍酸溜溜地说：“云芝，你俩从小要好，咋说忘就忘了呢。”云芝懒得理会小萍，扛着锄头下地了，露水还没下去，耪了一会，两条裤角被露水打湿了，斜了小萍一眼，顿了顿脚，闷声闷气地走了。
    小萍到了管区门口，跃进笑嘻嘻地出来。小萍撇着嘴说：“跃进，啥时候娶新媳妇儿，乐得海狗一样。”跃进说：“别说我，想水源了？水源有一阵儿不来信了，别是有了相好的吧。”小萍红着脸儿，呸呸地吐了两口，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句正词儿。”
    跃进奸笑了一声，说：“昨天邮局小刘说，有人给云芝写信呢。”小萍心里突地一沉，心想，不会两人偷着通信吧，嘴上却说：“谁没个三朋四友，写封信能咋的，就你事儿多！”跃进说：“好，好，怨我多嘴。”
    跃进吹着口哨走了，小萍又把跃进叫住了，说：“跃进，你半截舌头，谁给云芝写的信？”跃进故意说：“管谁写的呢，何小萍，你别想多了，我可啥也没说。”何小萍恼了脸，说：“跃进，你还是干部呢，满嘴里跑舌头。”跃进说：“我听小刘说，没见信封，没见信瓤儿，哪知道谁写的。”小萍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