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02）

    老黄对着酒瓶吹了几口，咂摸着嘴唇说：“正宗三番烧刀子，你三叔还真舍得！明仁啊，开啥会儿？”明仁说：“推选公社革委会主任。”老黄说：“以前我批评过老车，这个老车，不是他给明杰拴套子，明杰早结婚了。世上事儿，没样样占着的，有一得就有一失。”
    明仁说：“老黄叔，明杰被选下来了，八里洼攥到人家手里去了。”老黄愣了愣神儿，说：“老谢和刘东民穿一条裤子，明里暗里挤兑明杰。明仁，你们几个是吃干饭的？”明仁说：“人家是上头下来的，戴着‘帽子’呢，同意和不同意一回事儿。”老黄叹息着说：“明杰心里不好受呢，这孩子，心里这个结，不定啥时解开呢。”
    淑云进了院子，婶子手里拿着一双鞋底，在树下打盹，院子里一派儿骄阳，热气扑在脸上，**辣的。淑云轻轻晃了晃婶子，说：“婶子，屋里睡去，天井里泼火似的。”婶子摘下眼镜，定睛看了淑云一眼，说：“你咋来了？”淑云笑笑说：“在家闷得慌，过来和您说说话儿。”
    淑云架着婶子的胳膊进了屋，婶子说：“在屋里坐一霎，你二叔啊呼噜打得昏天地黑。”二叔在炕上翻了个身，淑云问：“妹妹呢？”婶子说：“晌饭没吃，说身上不好受，谁知咋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淑云说：“兴许心里不好呢，我去看看她。”
    淑云推开了明杰的门儿，明杰躺在床上，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躺下了。淑云说：“起来说说话儿。”明杰慵懒地爬起来，说：“我和你有啥说的。”淑云笑着说：“当了几天干部，高人一头，大人一膀了？小时候天天缠着嫂子，这会儿倒嫌起嫂子来了。”
    明杰依旧恹恹的，冷淡地说：“我说一句话，你有一筐儿话等着，有啥话儿，你只管说吧，我听着呢。”淑云笑着说：“你大姐咋样儿？”明杰说：“还能咋样儿，忙得剥不开麻了，头上一把，腚上一把，跟嫦娥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淑云说：“难为你明秀了，论过日子她不如你，从小没干过家务事儿，白云啥也不会，两个孩子够她操持的！”姑嫂说了一阵儿，闷下来了，明杰怪怪地看着淑云说：“你不是来问大姐的吧？”
    淑云说：“你大哥见不得你受委屈，让我过来看看你。你咋样儿？”明杰眼里含着泪说：“没啥，好好的呢。”淑云说：“心里有啥话儿，跟嫂子倒倒，憋屈在心里，早晚憋出病来。”
    明杰幽长地叹了一声，苦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烦心事儿？有时候想想，有几颗心也冷了。嫂子，别笑话我。”淑云说：“几个妹妹里头，就你是个不听话的，按说嫂子不该管你，甭管你混成啥样，嫂子不想讨你的好处，盼着你坦坦然然，没病没灾。嫂子心里放不下你。”明杰的泪水吧嗒下来，苦笑着说：“嫂子，我不是木头人，你对我好，我哪有不知道的！这么些年，我是咋过来的，外人看着风风光光，谁能体谅我的苦处？”
    明杰一边说一边掉泪，淑云的心像碎了一样，多少年没见妹妹掉一滴眼泪了。明杰长叹了一声说：“嫂子，你不知道，我心里天天滴血，别人有家有业，一家人和和美美，我也眼馋。干一天活儿，回家看着爹娘强撑着笑容，我心里啥滋味儿？有时候想啊，我这一辈子啊，欠老人的，欠你和大哥的忒多了，我明杰好好活着，将来报答你们，不是有这么个想法，有几个没几个了。”
    明杰说得淑云直掉泪，明杰说：“嫂子，还记得那一年吧？三哥和郑晓沛来的那一年，三哥说，小高没了，我真恨三哥，他为啥说出来，我还能猜不出来？三哥把我的念想断了。”淑云抹着眼角说：“那些天，妹妹，嫂子心里别提有多么空，生怕你断了一口气，不说婶子咋样儿，你一声不响走了，嫂子也没法儿活了。我跟你嫦娥姐，亲姑嫂不假，哪有和你亲近，嫦娥是蔫性子，火爆起来也够受的，你是直性子，不藏不掖，更像我的亲妹妹。”
    明杰泪汪汪的，说：“嫂子，我真想去了，你把我骂醒了，硬了的心肠儿，让你骂软了。”淑云说：“人一辈子，有多少道坎儿啊，熬吧，明明眼前没有路了，熬熬路就有了。明杰，这么些年了，我没敢问你，除了小高，你心里还有个影儿？”
    明杰眼泪刷刷地飞，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着说：“是有那么人儿。嫂子，这些年来，我也想忘了他，明明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就是忘不了他，他在我心里扎下根儿了。”
    淑云哭着骂：“你这个苦瓜，你是何苦来着！我就说，你和小高就见了一面儿，哪有恩情？这个疙瘩啥时候才能解开呀！”明杰不说话了，只是哭，淑云说：“明杰跟嫂子说，这个人是谁？也有几十年的夫妻散了的，也有见面就成了的，世上的事儿，哪有模样比着的，你俩要是有缘分，就有走到一块的哪一天。”明杰泪光闪闪地说：“嫂子，你别问了。”
    姑嫂俩正说着话儿，婶子在外边说：“老刘，你咋来了？你在八里洼呆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遭儿来呢。”刘东民咧着一张鲶鱼嘴说：“婶子，您可别叫我老刘，我才几岁年纪啊，您还是叫我东民吧。”
    明杰娘说：“有事儿吗？”刘东民说：“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来看看您和二叔。”淑云小声说：“兴许来找你的呢。”明杰赶紧抹了把脸，照着镜子拢了一把头发，姑嫂俩出来了。
    淑云冷笑着说：“刘大主任，我给你道喜了，树杈上坐月子，听说你高升了。”刘东民笑嘻嘻地说：“啥升不升的，我一个外乡人图啥，八里洼富得遍地是金子，我带不走一根草，图老少爷们使唤着便宜。”
    明杰娘说：“还是老刘会说话，好像是短工子。老刘啊，明杰年轻不懂事儿，往后还指望你照应呢。”刘东民看着明杰，咧嘴一笑说：“有明杰书记呢，跟以前一样，我是个跑腿的，您老人家有活儿，支应一声，我刘东民没敢不应的。”淑云哼了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