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04)
到了跟前,灯笼在地上放着,灯影里有人拖着苇席苫盖水泥,见有人来,回身问道:“是明杰吧?”是明仁的声音。 明仁一边干活一边说:“你们别过来了,快苫盖完了。”明仁的背上湿了一片,薄薄的褂子贴在背上。明杰心疼地说:“哥,就不知道疼惜自己!”明仁说:“你嫂子说来,我把她拦下了。你们咋来了?”
回到家里,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明杰的心绪好了一些。张楚睁着大眼问:“姐,车书记跟你说啥了?”明杰摇摇头,说:“小张,你的报告别往上递。”张楚问:“怎么了?姐呀,车书记的右倾思想很严重,我是在帮他呢。你想想,这么发展下去,他这个省委副书记不当了?庐山会议‘纠左’变成了‘反右’,彭德怀、周小舟一夜之间下去了。”
明杰白了张楚一眼说:“叫你别递,你就别递,车书记早停止工作了,别火上浇油了。”张楚瞪着眼睛说:“姐,你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站稳脚跟,很容易走到反革命一边去。我也不管他是车书记,还是啥书记,不按中央精神来,不尊重省委的意见,就是不对!”明杰懒得和张楚吵,闭着眼不说话了。
过了两天,省里下来两名水利专家,带着测量仪器,风风火火上了坝子。在坝子上转了一圈儿,车书记问:“咋样儿?”专家打着眼罩看了一阵,说:“坝子本身没错儿,没想到庄稼人还有这样的头脑。”
明杰在跟前,听专家一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车耀先在一边皱眉,倒觉得有几分好笑,车书记不懂水利,倒是权力这东西好使唤,说停就停了!明杰说:“我们计划今春上合起坝身来,夏天就能蓄水。河道上游有三脉泉眼,春上水不大,一入伏水就大了。”
专家看着明杰,咧了咧嘴巴说:“没有水是干坝子,蓄满了水就是害坝子,水火无情,水小了有益处,水大了就是灾难。董书记,你来看,”专家指着村子说:“坝身比村子高出五六米,好比头顶上悬着一盆水。这坝子设计有问题,没有泄洪闸。建水坝不是堵水,一定要量入为出,重在疏导,先把后果放在前面。”
明杰心灰意冷,本来她盼着专家给她一个肯定。专家说:“坝子蓄洪能力很好,坝体设计合理,拦洪一定要考虑泄洪,不能泄洪就不能行洪。”明杰几乎哭着说:“还有没有别的法儿?”专家微微地摇着头,说:“车书记,您下决心吧。”
明杰的眼里噙着泪水,车耀先看了明杰一眼,说:“有没别的法儿?既能蓄洪又能泄洪,社员们不容易。”专家说:“平原上闸坝子,没科学根据不行,蓄洪困难,泄洪也难,上游来水量大,容易造成坝底泥土沉积,越捧坝身越高,坝身越高越危险。我们的意见,这座水坝,没有改造的价值,还是平坝吧。”
专家的结论是不容置疑的,明杰彻底泄气了,蹲在坝子上,望着坝底越积越多的水影儿,发了一阵儿呆。车耀先安慰说:“明杰,别难过了,把坝子改造成藕塘,也是件好事儿。”
明杰愣了一阵,专家扛着机器下了坝子,急忙追上去,拉住专家央求着说:“老同志,您再想想办法,千多口子干了一冬一春,不能这么算了。我咋跟社员交代?”专家说:“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董书记,坝子一定要平掉,不然,后果很严重。”明杰彻底泄气了,一个人呆在坝子上,枯坐了很久。
张楚回了一趟省里,很快回了八里洼,没看见明杰,问王跃全,王跃全说:“今儿省里来了两位水利专家,专家走了,没再见董书记。我们也正找她呢。”张楚有些心焦,找遍了八里洼的角角落落,都说没见明杰的影儿。不会去看高营长了吧?她的心里打了一个疑问,从村后的小道上,蜿蜒着往前走,转过一块麦田,就是高营长的坟地,她和明杰不止一次来拜谒这位英雄,每一次膜拜,她心里都充满了崇敬。
只见一截儿石碑,默默矗立在黄土中,一堆抖蔌着荒草的土馒头,在阴沉的天幕下,孤零零的静穆着。张楚在高营长的坟前立了许久,她无法想象黄土下面,埋葬着一个怎样的战士,让明杰无怨无悔地怜爱一生。
两朵金黄的苦菜花,在坟顶上不很精神地开着,坟顶上添了几锨新土,看样子明杰来过了。她会去哪儿了呢,兴许还在坝子上吧?水坝倾注了她多少心血啊!
天气依然浓阴,野风在枯草上嗖嗖作响,麦田开始返青了,一垄垄绿波轻轻地荡漾,风在麦梢上拂过,霎那间涌到远方去了。到了水坝跟前,水坝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片不大的水洼,镜子似的泛着冰冷的水光。
明杰一定在坝子上,果然,她听到了坝身前边传来一阵阵压抑了的抽泣声,循着声音过去,明杰坐在湿地上,她的哭声在风中缠绕,那样嘶哑,那样无助。张楚紧咬着牙关,她心里开始憎恨车耀先了。
昨天,她见到了省委高书记,高书记看完她的报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笑着。临走,高书记说:“明杰同志是好样的!基层工作不容易,过两天吧,我正想下去走走呢。”高书记的话很含糊,她知道高书记支持明杰。明杰哭够了,呆呆地看着坝子出神,张楚在她的身边蹲下,一句话也没说。
明杰抹着眼睛说:“小张,你来干啥?”张楚说:“高书记是支持我们的!”明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恹恹地说:“回去吧。”张楚疑惑地看着明杰的背影,追上来说:“姐呀,你放心,过些天高书记一定下来,他听了你的事迹,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