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06)
羔子问:“爹,玉米地里苗粪了没有?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庄稼没有粪水咋行?”仲森不愿意搭理他,羔子是不扎毛的八哥,空长了一张嘴巴子。羔子说:“节气不等人,明儿我过来帮忙,屯田腿脚不利落,啥活儿也指望不上。”
明华娘笑得两眼泪水,说:“羔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总算听了你一句人话,明美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拿正眼看你,不是娘偏心,你不往人堆里钻。”明美不高兴地说:“娘,您别把人看扁了,谁知哪块云彩落雨。”羔子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给您老人家长脸,谁不是拿我当半碗凉粉!”仲森心里高兴,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好好过日子,爹娘看着高兴。我也不图你啥,别慢待了明美就行。”
明美犹豫了一阵儿,吭哧着说:“娘,今儿来,我是受人所托,霍老三托我给明兰说媒,我不好回绝他。”明华娘的脸霎时冷下来了,似笑非笑地说:“明美啊,听见夜猫子叫唤,准没好事儿,多少天不见你踩一个脚印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趁早啥话也别说。我和霍家上辈子是仇家,这辈子是冤家,隔着一座山呢,我和霍家说不上话儿。”
明美不像前几年了,以前在娘跟前,大气儿不敢出,娘说一她不敢说二,比泥捏的多了一口气,自从上了几天学堂,心里亮堂了,明白事理了。明美狠狠白了娘一眼说:“您别这仇家哪冤家,我听不懂,山不转水转,两座山还有碰头的时候呢。他霍家托我说媒,我不跑这一趟,是我理亏,答应不答应,是您老人家的事儿。”
明华娘气歪了鼻子,明美从小没和她拌嘴。明美说:“我不怕您老人家恼脸,您要是有个好成分,只管在街上横着走道儿。学田咋样来着,刺猬多厉害呀,脱了皮袄还有啥本事!”仲森说:“明美,你妹妹不点头,爹不逼她,管他霍家多厉害,有本事来抄家!”
明美说:“娘啊,我知道您心里有口气结着,气儿,到了今天,您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咽不下去,眼前就是一条死胡同,咽下去,就是通天的大道。明智一根独苗儿,难说不让人踩到脚底下,成了这门儿亲事,您老人家不愁没有威风的时候。霍家的孩子,人物、礼数、品行差不到哪里去,好山好水的未必就看上咱来。”
明美一口气说完,怕娘跟她恼脸,不等爹娘转过脖子来,领着孩子叫着羔子匆匆走了。明华娘又哭又骂,“他爹,这就是我养活的好闺女,没指望她孝敬我一天,倒成冤家对头了。”
明兰心里一口气堵着,爹嘴上不说,不定霍老三跟爹说了些啥,一股儿火气撞着,她倒问问霍老三,新社会了,男女婚姻自由,他霍家长了几颗胆子,敢明目张胆地逼亲。到了街口上,嫂子端着簸箕,从碾棚里过来,明兰扭头就走,嫂子在身后喊:“明兰,黑天半夜,你往哪儿去?”明兰装作没听见,一溜烟跑了。
到了霍家的门口,想也没想,一头撞进去了。霍老三家一窝子男人,光着油亮的膀子吃饭,老三媳妇蹲在一边烧水。霍老三看见明兰,赶紧把椅背上的褂子,搭在身上,站起来笑着说:“明兰,你咋来了?真是稀客!”
明兰猛地立住了,只怪自己莽撞,霍老三有千条不是,一个没出阁的大闺女,哪有当面抓破脸的!明兰的脸,刷地红了,咽了一口唾沫说:“三叔,明儿我上趟八里堡,看俺二姐去,怕何松年不应承,跟您请一天假。”
霍老三媳妇看着明兰,稀罕得了不得,笑嘻嘻地忙着给明兰找座儿,一时手脚无措,说:“明兰,你头一遭儿来俺家,你看看家里乱的!”明兰不好意思地说:“婶子,我坐不住,说完话就走。”霍老三说:“明兰,你跟三叔见外了,和队长言语一声就行了,地里生活不忙,到你二姐家宽松两天吧。”
霍腚眼披上了褂子,把脸埋在脸盆里,鸭子凫水似的洗了把脸,头上喷了水,油光光的。霍腚眼说:“明兰,团员发展计划今儿拿出来了,你没写申请书?”明兰没好气地说:“俺家成分高,不受人欺负,就烧高香了!”
霍腚眼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跟家里划清界限,我敢打保票儿,下一批一定发展你。”明兰说:“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霍腚眼不甘心地说:“魏钟琪交了申请书了,你写一份儿吧,我在支部里,没有台阶,我上不去鞍。”明兰嘟囔着说:“让你费心了。”
老三媳妇坐在明兰身边,嗓子眼里像一个破风箱,攥着明兰的手说:“明兰啊,婶子稀罕你,庄里闺女媳妇儿,哪有和婶子投心性的,不知谁家上辈子修行好,把你娶了去。”明兰说:“婶子,我可不敢攀高枝儿!盼着安安稳稳,在爹娘跟前呆几年,我也不怕谁逼我,逼急了,少不了鸡蛋碰石头!”
霍老三端着饭碗,嘿嘿地笑着,说:“明兰,听三叔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爹娘望着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明兰说:“三叔,今儿您当个证见,我明兰吐口唾沫砸个坑,除非……”明兰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老三媳妇心疼地说:“明兰,谁舍得逼你?新社会了,哪有绑着上花轿的!”
明兰告辞出来,霍定远跟出来了,嗫嚅着说:“明兰,我送送你。”明兰说:“你回去吧,我才不让你送呢。霍定远,你要是个男人,别撮弄着你爹使暗劲,有本事就明刀明枪的来。”霍定远惭愧地说:“他就是瞎操心,肚子里捂不热个屁。明兰,你看着吧,我霍定远是不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