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04)
学田查验了一遍,高声喊道:“起轿!”随着学田的喊声,大伙儿振作了精神,一路浩荡,出了庙门。学田走在最前面,走得又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看起来像在跳舞。后边是红红绿绿的旗罗伞扇,龙王爷的龙墩儿,龙王爷身后是捧着圣水瓶的仲相,仲相后边是雨神的仪仗,雨神后面是黑压压的人群。
上了官道,前面走得快了,队伍走散了,学田跛着一条瘸腿,走起路来也是一阵风。到了村口,黑宝肩上的轿杆儿往肉里煞,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架小龙床没多少分量,把他压趴下了。神灵规矩大着呢,他辱没了神灵了。
今儿一早,还不到四更天呢,黑宝热醒了,口渴得厉害,跑到天井里,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再上炕的时候,小满一丝不挂躺着,身下的那根不要脸的东西,直撅撅翘起来了,摁也摁不住,骑在小满身上又是耕耘又是播种,小满真真假假推了他一把,说:“明儿是祈雨的日子,抬床子少不下你,讲究的人家,吃斋沐浴,避讳还来不及呢,你别往不是堆里钻。”黑宝嘿嘿着说:“龙王不下雨,我替他下,先让你沾了雨露再说。”
小满正想让他钻钻呢,闭着眼假装生气,不理睬黑宝了,黑宝有的是力气,由着黑宝折腾。黑宝那根东西铁杵似的,莫说是小满,一堵土坯墙,也钻了窟窿,两人干了一阵儿。
学田媳妇在窗下大声咳嗽,小满泄气地说:“黑宝,快下去吧,你娘心疼你,有这力气不如耪二亩地呢。”黑宝说:“耪地能耪出儿子来吗?小满,力气没有攒下的,你别管,咱娘痨病犯了!”
走了几步,黑宝的肩膀越勒越疼,霍老二走过来,黑宝呲牙咧嘴,心说,心里不实诚,龙王爷跟前显出来了,故意板着脸说:“快走,快走!谁也不许尥蹶子!”黑宝只在心里骂霍老二。
霍定远跟黑宝一对儿,看着黑宝的样儿,嘿嘿地傻笑,年轻人嘴贱,霍定远随口说:“黑宝,别装洋蒜了,身子让小满掏空了吧?有媳妇啥好处,累得光剩下一根筋了,抬不动你换换肩。”没等黑宝说话,霍定远身上千般沉重,轿杆儿像刀子似的往肉里勒,走了几步一腚坐下了。
霍老二问:“定远,咋了?”霍定远指了指肩膀上的血印儿,咧着大嘴巴说:“我夹着泡尿,找人替替我。”霍老二骂道:“懒驴上套屎尿多!上了肩膀没有换人的说法儿,说狂话了吧?”定远不吃屈,一拧肩膀把龙床撂在地上。霍老二骂道:“你个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霍定远喘了口气,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学田见抬龙床的停下来,知道毛躁小伙子说了狂话,两腿在龙床前一跪到底,不停地念叨着说:“龙王爷,您老人家大仁大义,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甭跟这伙蟊贼一般见识,还指望您老人家播云布雨呢。”仲相过来说:“大伙儿都跪下吧,老人家使性儿呢。”大伙儿一块跪下,仲相在龙床跟前,上了一炷香,领着大伙磕了三个响头,龙床才抬上了肩。
到了村东潭边上,学田站住了。往年潭里的水,有好几丈深呢,青苍苍十几亩水面,映着白云蓝天,阴天下雨,半尺长的白鲢鲫瓜子,在水面上跳跃。几天前潭水干了,结着锅巴一样黄泥板儿,潭心一汪黑乎乎的水洼子,几只蜻蜓在上面飞掠,划开点点的涟漪,潭沿上到处都是牲口蹄印儿,绿头苍蝇轰地起来了,又轰地落下了。
学田霍老二等人把龙王雨神的神牌安顿好,仲相抱着圣水瓶在潭里取了神水,放在神案上供着。大伙儿跪在地上,满潭里撅着一片儿腚,谁也不敢说话,潭里臭烘烘的,屎壳郎一前一后,幸福地滚着屎蛋,苍蝇像蜜蜂儿,在人脸前飞舞。
学田上完了香,朝龙王爷和雨神揖了两揖,转过身来,高声喊道:“一叩首!”大家齐刷刷地低下头去。羔子的嘴差点碰到屎蛋儿上,他的腰弯不下去了,仲森使劲儿按着羔子的脊梁,说:“羔子,神灵跟前你也敢耍滑头!”羔子说:“我才不跟屎壳郎亲嘴呢。”仲森说:“屎壳郎不吐唾沫,脏不到哪儿去!”羔子猛一低头,亲了马粪一口,生气地说:“哪是祈雨,这不受罪吗?”
刚直齐腰来,学田又是一声断喝:“两叩首!”羔子直着腰板,像吃了擀面杖,说啥也不磕头了,仲森生气地说:“羔子,你抬头看看,有几个你这样的!”羔子觉得腚上像着了火,脸色发绿,两眼发懵,心里直骂学田。
学田又一声喊:“三叩首!”羔子赶紧磕了个头站起来,后面跪着霍定远,霍定远说:“羔子,你来磕头,还是来放屁的?把老子熏死了!”羔子笑着说:“我又没耽搁磕头。霍腚眼,老子不是团员,你少来管我!”霍定远说:“我才懒得管你呢,白费唾沫。”
学田拿着圣水瓶,摇摆着柳枝儿,说:“天降神水,天降神水了!”学田的话还没说完,猛听得头顶一声炸响,一个焦雷落在天边儿上,铜钱大小的雨点儿噼叭地砸下来,落在潭边的干土上,留下一个个麻坑。远天上的乌云涌过来了,霎时天地连成一片,急雨乱箭一样射在潭里,激起了一串串的水泡子。
连阴了几天,起了一场西北风,天晴起晌来,地气儿被太阳一蒸,又潮又闷,让人浑身不自在。庄稼干了些日子,几场阴雨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四野里一片浓绿,齐整整的庄稼,像是一天起来的,庄稼人的精神头儿,和庄稼一起长高了。
本来这个年成没盼头了,玉米高粱都蔫在地里,豆花萎萎缩缩,没杆儿哪结出穗子来?雨水一停,活路赶上来了,锄草啊,间苗啊,追肥啊,队里一份儿,自留地里又是一份儿,鞭梢子像是在头顶上悬着,不由你不上紧。
仲森喂饱了牲口,在风口里坐着,吧嗒了几口烟,他的心思还在自留地里。自留地里的炕洞土没上完,玉米正拔节儿,谷子正在蹿杆儿,晚上一天肥料,庄稼晚起来一天。喂完了牲口,一天的活路算完了,没人给他规定时辰,半夜里他还有一遍草料呢。仲森不敢动,怕人说闲话,社员都在地里干活,不到傍黑不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