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01）

    惟在平日留心劝导，使民知本业之为贵，崇尚朴实，不为华巧。如此日积月累，遂成风俗。虽不必使为工者尽归于农，然可免为农者相率而趋于工矣。──《清世宗实录》卷五七
    第六十九章
    望月在野。到处是庄稼，到处都是唧唧聒聒的虫鸣，苍茫的月光照在无边的原野上，雾一样飘忽悠荡。夏日天黑得慢，又是满月当头，时间是分不清的，庄稼人一日三餐，肚子就是时钟，饿了，渴了，膀子酸了，该歇工了。
    霍老二在地里转了一圈，他不急，一个人吃饭，只有灶王爷眼巴巴地等着他。其实呢，地里没啥活儿，节气进了三伏，掰着指头算算，秋天不远了。农谚说，立秋挂锄头。进了秋天，草枯籽落，年成是铁定的了，不看一看，心里不踏实。忽地想起今晚开会的事儿，踩着细柔的月光，扛起锄头往家走。
    到了村口，槐树底下有了人影儿，碾坊里微微的灯光闪烁。学田吃了饭，出来消化食儿，挥着一把破扇子，走一步摇一摇，嘴巴里嚼着根烟袋，两条腿不紧不慢地拖沓着，口齿不清地哼着不着腔调的酸曲儿：
    王三姐吃罢了饭
    紧掩房门
    对着灯花二目垂泪
    暗自伤神
    叫一声我的夫啊
    你可知呀
    长夜里熬煞了二八佳人
    霍老二紧走了几步，说：“学田，得羊羔子风了？疯疯癫癫，他婶子给你灌迷惑汤了？”学田早看见霍老二了，故意不搭理他。前年入社，霍老二一鞭子把他十几口骡子赶进社里，屁没放一个，他恨得牙痒痒。
    霍老二头上插着鸡毛翎儿，他学田是光脚的，你拿人家咋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霍老二，有你孬种背时背运的哪一天，有朝一日老子来个咸鱼小翻身，不扒了你家祖坟才怪！学田一直这么想。
    霍老二喊他，学田愣了愣，照直往前走。霍老二几步赶上来，说：“学田，赶集发财了，叫你不吭气儿。”学田不耐烦地说：“赔本赚吆喝。牲口都在社里，除了卖杀口的，哪有一口通人气的！”霍老二嘎嘎地笑了几声，学田在骂他呢。
    学田说：“霍老二，少做没屁眼的事儿，阎王爷给你记着账呢，八辈子修来的好差事，别日弄丢了。”霍老二笑道：“鬼神还怕恶人呢，我不怕。学田，还记着十几口骡子呢。”学田气不打一处来，说：“早忘了八百年了，我记性不好！”
    月光让树遮住了，槐树底下一圈黑影儿，叽叽喳喳，有说有笑，不知又在编排谁呢。刘老成说：“学田，奔丧去了，咋出来这么晚？”学田朝着黑影儿过去了，笑骂了一声，说：“老成，你才赴丧去了呢！路上撞见鬼了，一阵儿拳打脚踢，才挣脱出来。”学田说着扎进人堆里去了。
    到了家门口，大门口蹲着个人影儿，霍老二过来，忙站起来搭话，说：“二叔，咋才回来？天黑透了！”是明仁。霍老二撂下锄头，开了院门，说：“一个人吃饭有早没晚，在地里转了一圈，差点把开会的事儿忘了。”明仁手里攥着个小包袱，跟着霍老二进了屋门，搁在饭桌上，说：“别忙活了，有现成的。”
    霍老二洗了把手，揭开包袱皮儿，端出一大碗水饺。饺子刚出锅，淑云让明仁给霍老二送饺子，明仁吃了个半饱。霍老二吧嗒着嘴说：“杀一只蚂蚱也忘不了我。明仁，和淑云言语一声，别折二叔的寿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今儿谁的忌日？”
    明仁依旧蹲在门槛上吸烟，随口说：“高营长的。”霍老二看了明仁一眼，说：“难为你们还想着他。说起来啊，高营长不仁义，把明杰拖进去了。”霍老二吃饭快，一大碗饺子，很快吞下去了，霍老二抹了把嘴，这顿饭吃得舒坦，过了年还没闻见饺子味呢。
    开会没来齐人，两人捻着烟卷儿说话。霍老二说：“明仁，我干不动了，净给支部耽误事了。我想把差事儿辞了，说了几回，三官没恩准。我跟老三说了，你也帮着说句话儿。”明仁说：“啥时干不动了再撒手。多一岁年纪，多一个心眼，三官还指望你帮他拿主意呢。”
    霍老二说：“明仁，我想把这副挑儿给明杰，别看是个女孩子，明杰比咱们几个有头脑。”明仁说：“二叔，别给她加担子了，我盼着明杰回心转意，找个人家呢。耽误下去，怕是老在家里了。”
    霍老二说：“话是这么说。明仁，让立田给明杰想想办法，你不好开口，我跟立田说。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离开八里洼这块土，明杰兴许能活出来。”明仁叹着气说：“上一回车书记来，托他在县里给她找个差事，车书记倒是答应了，谁知明杰啥想法。”
    霍老三进来，见二哥没动烟火，问道：“二哥，吃了没？挣来挣去谁不是为了一把嘴。”霍老二把烟笸箩推到老三跟前，霍老三按了一锅烟，看了明仁一眼，问道：“明仁，有没给明兰提亲的？你三叔啊，属光腚碌碡的，一辈子不开窍。”明仁咧着嘴苦笑，说：“霍三叔，你还没忘了这茬儿？”
    霍老三说：“孩子在眼前戳着，你说，我能忘了吗？”霍老二懊悔地说：“是我把孩子耽误了。老三，要骂你骂我，不该董家啥事儿。”霍老三闷声闷气地说：“二哥，你别揽这糟践事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耽搁了孩子呢。”明仁不好说啥，霍定远二十好几了，一天到晚在眼前晃，说不急眼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