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09）

    淑云吧嗒着掉了一会泪，说：“三官嫂子上一回来，说是跟咱退亲，心里舍不下咱水英。没见水英，我和您儿子哪敢答应，想求您老人家个主意，怕您老跟着着急，一来二去，这事儿搁下了。”明仁娘抹着眼角说：“怪不得三官媳妇眼里有泪影儿，心里多么不熨帖。”
    淑云眼角噙着泪，说：“钟秀是为革命负伤的，说到退亲，爹，我和您儿子张不开口。”仲林长叹一声，说：“水英啊，谁也不逼你，你掂量掂量，一辈子的事儿呢。话说回来，三官是家好人家，董家几辈子没悔亲的。”水英红着眼圈说：“爷爷，我知道您为我好，我不能辜负了钟秀。我养他一辈子……”水英说不下去了。
    明仁娘吧嗒了两滴眼泪，说：“原以为俺水英是个命好的，咋摊上这样的事儿。他爹，退亲是三官两口子提出来的，罪过不在孩子身上，给孩子找这么一个人，我不放心。”仲林长叹了一声说：“明仁，认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淑云，孩子成了亲，还是咱董家的孩子，我和你娘走了，孩子在你跟前，多帮着她。啊！”
    淑云含着泪点头。仲林说：“学田，你跟三官言语一声，我董家三岁的孩子，吐口唾沫砸个坑。年命码子明儿送过去，日子随着三官定，过了明天来抬人，我董仲林送孩子上花轿。”
    没有锣鼓，没有喇叭，一顶儿轻盈盈的小花轿，抬到了明仁的家门口。水英一身红袄红裤，头上绑着一对大辫子，像当年她娘一样，俊俏，美丽，大方，一双羞涩的大眼睛闪着泪光。几个奶奶在炕沿上坐着，揉着眼角掉泪。明杰给水英梳洗打扮，脸上扑一层淡淡的粉，使了胭脂膏，水英浅浅地笑着。
    淑云倚着门框愣神儿，眼圈一会儿红，一会儿黑，谁也不敢看她。明仁娘说：“啧啧，二嫂子，你还记得淑云进门的时候，过去了这么多年，好像还在眼前一样。”明杰娘说：“咋不记得，才几天的工夫啊，闺女也出嫁了。”
    明仁娘一句话也没有，脸色一阵一阵的发青。明华娘说：“这么好的闺女，倒是便宜了魏家！”明杰娘怕明华娘说出别的来，让淑云难过，忙说：“他婶子，咱俩出去看看，接亲的咋不进来？”明杰给水英梳完了头，说：“水英，日子长着呢，心里有不痛快，跟小姑说说。常过来看看你娘，别说你娘不舍得，我们也不舍得。”
    水英眼里噙着泪点头。明杰说：“嫂子，别光愣神儿，有啥话嘱咐嘱咐闺女。”明杰关门出去了。屋里剩下娘儿俩，水英牵着娘的手在炕沿上坐下，泪眼对着泪眼，淑云抬手给闺女擦去眼角的泪花，说：“水英，你恨娘不？不发轿子，你说个不字，娘不放你走。”水英抽噎着说：“娘，您为了闺女，眼泪快流尽了，闺女多不孝顺啊，娘啊，您多担待闺女。”
    淑云说：“净说傻话儿，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娘不难受。水英，进了门儿，孝敬公婆是第一桩，当庄当院不担是非，别让人说出别的来。”水英眼里噙着泪花，使劲地点着头说：“娘，我知道。”淑云说：“我跟你姑夫说了，不拘花多少钱，给钟秀淘换一套假肢。躺在炕上久了，跟前离不开人，常给他擦擦身子。他是你的人，你多疼他。”水英流着泪答应着，淑云捂了一会儿嘴巴，使劲挣出几丝笑容，嘱咐说：“魏家门户小，啥事多指望左邻右舍，叔叔大爷跟前礼数要周全，骡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
    一阵儿锣鼓声，从村口一路敲打过来，街筒子里塞满了人，六月天庄稼地里没活儿，大人孩子出来看热闹。有人说：“没听说雇鼓手班子，哪来的锣鼓声？”大家都觉得诧异，锣鼓声越来越近，一辆小车过来了，后面一辆大车，大车上架着锣鼓挂着彩绸，咚咚锵，咚咚锵，声音越来越响亮。
    小车到了明仁家门口，戛然停住，车耀先从小车里钻出来，后面是范立田。有人说：“还是董家有势力，车书记、范书记都来了。啧啧！应了那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人说：“难说老车不是为合作社来的呢。看吧，又有好戏看了。”
    车耀先攥着仲林的手，说：“仲林大哥，我给你道喜来了！”仲林说：“车书记，老远的路呢，你呀，还惦记着闺女的事儿！”车耀先说：“我啊专程过来给水英证婚。老哥哥，我呀想在你这儿住一阵子，咱哥俩说说话儿。”
    一会儿水英上了轿子，锣鼓声随着轿子一路响着，过了街口，慢慢看不见了。
    明杰送出门来，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轿子，眼圈儿一红，差点掉下泪来。正恍惚之间，一匹枣红马过来了，马背上坐着个当兵的，斜挎着匣子枪，一路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歌声越唱越远，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