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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01)

    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时,时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力之用在节。
    ——战国。《黄帝四书》
    第六十六章
    三官病了几天,心里想透彻了,慢慢抬起头来了。忍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把钟秀受伤的事儿,告诉他媳妇。车书记说,水英马上回国了。他想赶在水英回来之前,把亲事退了,别耽误水英了。钟秀缺一条腿,断一条胳膊,明仁两口子的为人,说不得别的,儿子是为革命贡献的,还是一级战斗英模呢。
    三官含着空烟管儿,吧嗒了一阵,三官媳妇说:“长了一场儿病,人也糊涂了。他爹,你有心事儿?”三官恍然,按上一锅烟,使劲抬着眼皮,说:“他娘,咱钟秀回来了。”
    三官媳妇笑着说:“想儿子想傻了吧,儿子在哪儿?儿子在天边呢。我盼着他秋上回来,今年卖了茧花,做几床像样的被褥,大事儿咱办不起,两铺两盖儿是少不下的。他爹,你打起精神来,慢慢盘算儿子的婚事。我和淑云说了一嘴,她说水英宜量今年成亲,过一天,我打发过人去,听淑云个动静儿。”
    三官摇着头说:“不急。不是一句话就定了的事儿,慢慢计议吧。”三官媳妇疑惑地看着三官,说:“没定亲的时候,你恨不得明儿把水英娶进来,到了阵儿,倒稳坐钓鱼台了,你反悔了不成!”
    三官吸了几口烟,愣着神儿说:“看水英的意思吧,强扭的瓜不甜。”三官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听闲话了?明仁一门老小,人家可没说别的!”三官半天没说话,三官媳妇说:“反悔了,也轮不到你们男人说话!他爹,你去了趟三番回来变了样儿,不是撞见魔道了吧,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三官闷头吸烟,他不知该不该和媳妇说钟秀受伤的事儿,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先不说吧,媳妇看似大大咧咧,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呢。三官晃荡着身子要往外走,三官媳妇把他拦住了,“他爹,刚抬起头来,哪来的精神头儿,在家歇一天吧。”三官说:“几天不下地了,心里空当得慌,出去透透气儿。”说着出去了,三官媳妇在后面说:“到地头转转就回来,天生牲口的命。”
    三官脚下没力气,在街上走了几步,到了老槐树低下。老槐树下坐满了人,学田仲森等人在人空里闲磨牙。见三官过来,学田嘎嘎地笑着说:“三官,还以为在家你坐月子呢,几天不见人影子了。”
    三官站住,仲森说:“三官,哪儿不得劲儿?你的脸色,不像好人样儿,找个人看看,吃几副药,别落下病根儿。”自从水英和钟秀定了亲事,仲森说话客气了。三官摇着头说:“没那么娇惯,一辈子没长病,这会儿找齐了。”仲森从腚下抽出一块砖头,让三官坐。三官说:“我坐不住,几天没到地里转转了,我怕庄稼见了我眼生呢。”说着,一路朝北去了。
    看着三官的背影,学田叹着气说:“人和庄稼差不到哪儿去,灾情上来了,说枯就枯了。”学田给明兰说亲事,仲森没应承,两个人中了毒,学田见了他待搭不理,在学田跟前说话,加了几分小心。仲森说:“学田,你组里今年咋样儿?庄稼比哪一个组里也强。”学田掏出烟来,自己结结实实卷了一包,说:“明杰说话做事公道,不像有的组,整天狗撕猫球,没个正经事儿。”
    仲森咽了一口唾沫,在腰里摸索了一阵,没带烟荷包,烟瘾上来了,却不好意思和学田要烟,吧唧着嘴巴说:“学田,今年红利少不了你的,还是你眼光长远,见风使舵。”学田喷出一口烟,说:“三哥,你给我准备两个钱,家里断油盐了。”
    仲森想起骡子钱来了,学田明着要骡子钱,说白了就是找茬,仲森说:“说好秋后算账,还没入秋呢,学田,你反悔了?”学田瞪着眼说:“谁说秋后算账?你拿出文书我看看!三哥,俗话说,零割肉不疼。到了秋后,你拿不出那么大个的现钱来,你让我咋办,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仲森有几分气恼,脸上泛着青,说:“学田,大男人说话,落地砸坑,没你这么说话不算数的!”学田说:“我啥时说过这话儿!三哥,娘们家说话你也当真?到了秋后,贴二分利钱,到时候你别不认账!”仲森气哼哼地站起来,鼓着脖子说:“解放多少年了,你放高利贷?学田,早知这样,你说破了天,我也不要你的破牲口。”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三官在村后转了一圈儿,沿着庄稼地一直往北走。今年的庄稼,虽说晚了一个节气,清明以后雨水一直不断,也算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儿。庄稼长得齐整,满地里一片深绿,像一片汪洋的绿海。
    玉米齐腰深了,谷子打苞了,棉花开花了,艳艳的一片连着一片的粉红,一片一片的豆子,绿茸茸的,像铺在地上的绿毡,微风一吹,无边荡漾。三官在地头上站了一会,谷地里有几棵高挺着的莠草,顺着谷垄过去拔了扔在路边。这个秋天,他想,又是个松快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打多少粮食啊!地垄里一条蚰蜒的小路,三官看着茁壮的庄稼,一路过去了。
    今年春上,明杰留了半亩地,种上了葵花,葵花人多高了,结着金黄的花朵。葵花长得粗壮,葵花叶儿比蒲扇还大,花盏铜盆似的,迎着阳光热烈地开着。这片花海的中央,是小高的坟堆,坟堆上长满了绿茵茵的青草,一朵两朵不起眼的苦菜花,斑斓在草丛里,星星似的眨着眼睛。
    这块地是霍老三家的族地儿,土改分地,霍老三留下了,小高葬在这里,当时没想别的,高营长是革命烈士,天下是人家打下来的,莫说是起一座坟堆,把这块地全占了去,霍老三保证不吭一声,这个觉悟他霍老三还有。
    去年春上,明杰找霍老三换地,霍老三脑子不够用,没费唇舌痛痛快快换给了明杰。平地里起一座孤坟,犁地不好使唤牲口,怕惊动了高营长的魂灵,每一年闪下一犁地,时间一长,这块儿地小了不少,明杰一说换地,霍老三一口应承下来,找了保人,立了文书,这块地就在董家名下了,等仲相明白过来是咋回事,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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